羞愧、自責、憤怒、悲傷。
大量的負面情緒洶湧而出,像一隻大手將安格的頭顱狠狠壓下,讓他僵在原地,十分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他朝對方點頭回應,杵著拐杖挺起了腰背。
他每一步都踏實落地,哪怕關節連接處傳來隱隱的刺痛,他也只是要緊牙關,眉頭再也沒有皺過。
他沿著這排平房走到盡頭,熟悉的護士抱著一盆換下的繃帶叫住了他。
“安格先生,您打算去哪兒?”對方上下打量了安格一眼,提醒道,“你才剛痊愈沒多久,醫生說了,您雖然有自愈能力,但新生的骨頭和器官都很脆弱,您要擔心二次創傷。”
她一面說一面搖頭。
“我有在小心,我走的很慢,謝謝您的關心。”安格先是向護士道謝,而後解釋道,“我聽到外面有點吵,感覺好像是第一批拓荒者們來了,是嗎?”
“吵?”護士咀嚼著安格的詞匯,側耳聽了一會兒,小聲鼓囊著“這裡怎麽會吵?”隨後看向塔納茲區主乾道的方向,“確實是聽說今天會來人,安格先生您要去的話還是換成輪椅吧,那邊的道路還沒有整備好,有點顛簸。”
安格點點頭,婉拒了護士,看著護士氣憤於今天的病人也沒有謹遵醫囑,而後順著她看去的方向,繞過平房一點點走去。
他逐漸習慣刺痛的感覺,甚至有些麻木,泛紅的土地兩側,已經挖出了數道溝壑,打上了地樁,稍遠一些的地方,有成組的小隊正在砍伐樹木,將他們處理成木樁,這些木樁一部分會用於加固軍事防禦,一部分分給拓荒者們進行新家園的建設。
安格看著林中開辟出的一條道路,那是前往塔塔河發源地的,看來修建水庫的計劃也正式展開了。
行了半天,安格終於來到塔納茲區的主乾道,這裡修建了一道低矮的石牆,建立了臨時的檢查站和畜車停靠點,主乾道東西走向,到塔塔河為止,根植園劃定的紅土地區域包括從入口區往北,到塔塔河水庫之間的河谷區,以及塔塔河東岸,主乾道南邊的河岸平原地帶,另外,每一戶拓荒者被允許在自建房附近保留一定的紅土地自由使用,這也是為什麽居民區會落下血雨的原因。
這些拓荒者大多是軍方家屬,有的隻身前來尋一片富饒,有的拖家帶口,等一份重逢,但他們無一例外都掛著喜悅地笑容。
安格在路邊隨意找了塊施工翻出來的石頭坐下休息,不一會兒看到兩個熟人,他站起身揮舞手臂喊道:“特雷特!喬!”
隨即有許多道目光朝他看來,兩位年輕人分別與自己的家人走在一起,為他們分擔手中的行李,見到安格的聲音,欣喜地與家人商量了兩句,朝安格跑來。
“好久不見!”特雷特首先上來打算給安格一個熊抱,被安格拿來擋在胸前的拐杖阻止了。
喬走的慢些,在後面打趣道,“你看起來沒受什麽傷啊,你們都回來了嗎?曼底斯隊長呢?”
兩人是安格之前在中隊的同伴,一直到曼底斯將他選入十三騎的護衛隊。
安格低下頭說了句:“海琳娜會庇佑她的孩子們。”
喬和特雷特愣了一會兒,隨之也學著安格的樣子回了一句:“歌頌海琳娜。”
他們是平民出身,沒有受到完整的海琳娜教義的洗禮,只知道不管生活裡還是軍隊裡,有點出身的同伴們都喜歡來上這麽一句,而海琳娜會庇佑她的孩子們,魂歸海琳娜也成了同伴去世的委婉表達。
王廷沒有神靈,海琳娜是山脈上的國家,而這片山脈最美麗的主峰也被稱作藍色寶石海琳娜,這個國家、這座山峰就是海琳娜人民的信仰。
安格簡單和特雷特說了下隊長的狀況,對安格來說曼底斯是直屬隊長,對他們來說,曼底斯則是印象深刻的中隊長,現在他們都有了新的中隊長。
喬安靜地在旁邊聽著,隨後上下掃過安格:“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安格望回他,不知道他說的不一樣是指什麽。
“呃……我是說,你看起來瘦了很多,嗯,這是當然的,而且,而且你看上去更……聰明了?不,我不是說你以前很傻的意思,我是說……總之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他迅速轉移了話題,“我聽說你們的任務和塔塔河出現的那個災難級未知有關是嗎?”
腦海裡有無聲抗議的情緒,
安格點了頭,沒有解釋,這不是保密項目,但隊長一貫不提倡把未知和巫術的事情到處講,免得一些不長腦子的傻子進行模仿,給同伴們添麻煩。
喬點了點頭,作肯定般說道,“那我就理解了,你現在看起來和被未知侵入,然後又被抓去根植園洗體,剛剛放出來一樣。”
安格忽然抄起拐杖就給了喬的小腿一抽:“不會說話就別說話,看不得我好起來是嗎?”
喬齜牙咧嘴的和特雷特跳開:“我這是反向祝福,你懂得,軍隊裡越是詛咒越不會發生,我這可是為你好!”
兩人嬉皮笑臉地和安格道別,約好有時間去安格的病房探病,回到了家人身邊。
家人嗎?
安格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在一個叫卡希姆的地方,他家有著大片的葡萄莊園,家裡母親和兩位姐姐,還有老管家巴裡。
他想起碧綠的葡萄藤,想起孩提時代在葡萄藤下與兄弟姐妹們追逐的光陰,想起白雪皚皚的冬季,一家人窩在地席上圍爐取暖,哥哥就著火光講述各種冒險故事,似乎那些恐怖的怪物就在窗外,而家是唯一牢不可破的庇護。
他轉而坐回石頭上,陷入沉默。
哥哥到底是為什麽而死的?
終於,又坐了半天,他等來了信使的馬車,他起身打算上前,卻見其中一位信使不作任何停留,跳下馬車直奔臨時指揮室,他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了隊長對凱特人撤退的描述。
他目送那位信使消失在視線裡,安靜地站在一邊等待急切的取信人們,直接從信使那兒取過自己的信件,而後才走上前禮貌地打招呼。
“抱歉,先生們,我有件事想打聽一下。 ”
一位年輕信使身邊立了個牌子,寫著幾個地名,其中就包括沃頓山區幾個字,他一邊整理剩下的信件,一邊頭也不抬地回他:“說。”
“我一年半前寄了一份信給沃頓山區的戰友,但至今沒有回信,也沒有收到死亡通知,請問沃頓那邊是發生什麽變故了嗎?”
“一年半?”年輕信使困惑抬頭,仿佛在問你怎麽現在才打聽這事兒?
“我之後也接受了調動,到了新的隊伍,最近才回到塔納茲區。”安格隨口解釋了一句,這種情況在軍隊不算少見。
信使點點頭,將一打按首字母排序的信放進包裹:“最近一年半的話,沃頓被易主兩次,將軍都換了兩批了,你的戰友如果沒有回信那很可能是一整隻隊伍都沒了。”
那種情況下,別說屍體會被凱特人帶走,就算留下也沒人能辨別誰是誰,所謂的遺物會送到議會專門的遺物滯留所存放三年等人認領。
雖然沃頓和塔納茲共屬前線,但安格沒有看報的時間,對消息的掌握並不靈通。
“還有嗎?或許時間還可以再早一些。”
信使瞧了他一眼,又想了一陣:“前年五月份的時候,沃頓出了一件未知侵入的事故,有不少人和事被卷進去,那一次之後沃頓發生了較大的人事變動,你戰友有可能被調去其它地方了。”
安格默默記下這件事,又多問了幾句,問的信使有些無奈才道謝離開,順便買了好幾個信封和郵票。
回到病房時,曼底斯正試圖單手與一本書進行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