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倘使有人說這世上切實存在無法改變的東西,葛瑞昂只會轉身,暗嘲其愚蠢:不過短短幾年,曾暴怒難耐的特羅倫人便磨盡憎恨之心,將潰敗、侮辱他們帝國的仇敵奉若神明。試問世間何來能經受時間、暴力、利益衝刷而不變質的事物?
至於荒誕的“聖誥日”?已是一年前的舊聞。那天以後,竹似乎整日待在前行之地,喚他講睡前故事的頻率漸漸降低,但看他的眼神倒是愈加古怪,讓他心生寒懼的同時又不便開口質詢。可越是如此,葛瑞昂越確信那名為茉亞的女人用心險惡,如果再不把她與竹分離,動亂必生。可元老的消息永遠是等待——等待那最好的時機。
“我能如何?”走在聖都街上的葛瑞昂遮臉自問,尋不見異樣的目光。那些本應驚懼厭惡的特羅倫人對這金發的混血者視而不見,讓他好安心自嘲,“告訴她?坦白我遵守元老的命令縱容事態向最糟的地步發展?還來得及嗎?她還能勸頑劣的弟弟糾錯嗎?不能啊…”
語畢,他靠近街口那通天的黑炬,可金芒下盡是形形色色的男女,再無立足之地。這散播神聖之光的建築本為特羅倫人信仰的印記,哪怕不尊帝皇者亦不會在此行不雅之舉,但這些青年卻盡心調情,廝磨耳鬢者已算收斂,相擁熱吻者亦不少見。
葛瑞昂留步於遠處,靜看他們行無禮之事:一年,僅是一年,虔誠的帝皇信徒、比精靈更守舊的特羅倫人竟放蕩至此。是信仰的改變?是長年壓抑的釋放?又或是他們本性如此?答案是否。那些因崇拜逝去之帝皇而遏製的欲望在領受現世之神的恩典後重獲自由,荼毒生養它們的心、支配解脫它們的主人。
失去觀望的興趣,葛瑞昂踏入一家看似冷落的餐廳,見了無熱氣的食物堆積於餐台,歪倒的桌椅無人整頓,烤架的碳火熄滅成灰,餐車停在窗台。他確信沒有廚師、沒有店主、沒有服務員,更沒有汙眼的東西,扶起一把臨窗的木椅,抱肘坐正,側目觀摩途徑的過客,金色的豎瞳漸籠陰雲,兀自呢喃:“等待…等待…”
“先生,不知我可否與你共處一桌?”
罕少的瑟蘭語引混血者看見一名托穩餐盤的特羅倫青年。禮貌含笑的他著裝非常,繪製金紋的衣袖表明其聖職者的身份,令葛瑞昂頗有興致:“當然。”
“先生,我看得出來,你也對聖都的亂象有所感觸,”放平餐盤的聖職者擺好水晶杯,拔出酒瓶的木塞,“可有品酒的興趣?”
想起迦羅娜的埋怨,葛瑞昂本欲拒絕,卻盯著紫紅的純釀改口:“不…來一杯吧。”
水碎的聲動聽,紫晶的光澤誘人,陌生的人碰杯啜飲,在嘗盡最後一滴酒後倒杯扣桌,瞥向窗外的街,皆是會心一笑。既飲得盡興,葛瑞昂便開口致謝:“美味的葡萄酒,是來自格威蘭的溫亞德?聖職者,你何來尋至此處的興趣?”
“能沉下心聆聽的人總會尋覓相同的僻靜,這未嘗不是一種命運。”
“是啊,也難得我們兩位理智者在這無序的聖都裡相遇。”
“無序嗎?不,他們是在遵守新的秩序啊。”
“是嗎?那這秩序未免流於混沌。”
“並非如此啊,先生。只需細心觀察,不難發現他們放縱的行為其實有跡可循啊。你看,帝皇使者賜予他們一切,讓他們擺脫生活的疲累,得以追求真正的自我。”
“恕我不能苟同。沉醉快感的人怎會有自我可言?”
“不,
先生,這就是他們的自我啊。想想吧,他們經營、他們務工、他們買賣、他們勞累…哪怕是學習、求知、信仰,所求的又是何物?快樂,是輕松的快樂、滿足的快樂。他們本為追求快樂而生,終其一生不過是圖求更輕松的享樂之法,而帝皇使者便賜予他們最寬松的條件,讓他們在失去壓力的生活中看清真正的自我。” “不無道理。那麽,你是認同帝皇使者的做法?認同他給予人們認清自我的機遇?”
“不,我不算認同。”
“哦?”
“尊敬的先生,我從未見過帝皇使者,但我想,他必有一顆幼稚的心,更缺少帝皇的智慧。”
“請講。”
“親愛的先生,使者就不懂人的本性,不知失去鞭笞的人會墮為享樂的死屍。而帝皇看破這一切,賜予世人引發奇跡的聖岩並不泛濫,更於教典寫明會遭懲罰的禁忌,迫使人們遵守並謹記,避免我們陷入隻圖享樂的死局。嚴令不軌之行、禁止同性愛戀、處死背德之人…這就是祂慈悲的智慧。
而祂的使者、我們的新武神顯然缺乏這智慧,他恣意的賞賜讓人們陷入可怕的循環。他們浪費本寶貴的食糧物資,在享樂中拋棄道德的枷鎖、忘卻敬畏的心,此生隻為享樂而活。長此以往,特羅倫人會從享樂走向糜爛,從糜爛走向虛無,帝國會真正毀滅,在極樂中進入神國,沒有往後可言。”
“沒錯、你說的沒錯…可怕的人,可怕的目的。”
“可怕?優雅的先生,他只是幼稚吧。你看,他的那段獨白是多麽孩子氣,多像一個索求大人關注的淘氣孩童啊。”
“是的,他的心該是良善。”
“定然…否則這些汙了他眼的縱欲者早已慘淡收場吧。其實很多由他解除的束縛我們的禁忌並非壞事,至少青年們敢打破古老的戒律公然相愛,展現埋藏隱忍的真心——”
“嗯?”聆聽至沉思的葛瑞昂愕然失聲,因為對座的聖職者忽地撫向他的手,握得輕柔,更從那溫熱的指間滋生出一縷席卷全身的極寒,令金色的長眉高翹,更逼得每根汗毛豎立。
若非自製力十足,他早已抽手起身,躲閃這炸出身疙瘩的寒意。可聖職者接下來的話,令葛瑞昂不禁顫栗,甩開那手走遠:“美麗的先生,今日的初見令我著迷,我們能否繼續…”
“抱歉,我對同性並無興趣,”沁出冷汗的葛瑞昂快步走遠,更頻頻回望那人是否跟來。他拐入街角,陰沉著臉抽出紙巾,卷住手擦拭,“浪費時間…無藥可救…”
扔去紙巾後,他向聖環殿走去,眉間的陰霾消散不少:
那變態的聖職者所言亦有可取之處。竹確實是幼稚無知的孩子,誘導他實施這令特羅倫人墮落之舉者才是包藏禍心的主謀。究竟是那女人…還是元老的意思?不論誰是主使,用意都太過可怕。試想,假如那女人勸誘已是言聽計從的竹將這不能回絕的禮物灑遍整個大地,這世界會墮落至何種境地?或許這就是他們的目的——讓這誕生本源、失去帝皇庇護的世界墮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迎接毀滅。
而元老…元老究竟是否聽命那些幫他消滅焱王的東西?唉…他們忌憚的存在、曾傷過竹的存在會是誰?該怎樣與之聯系,說明現今的危機?賢者或許知道…但又該怎樣問?網在注視,開口等於攤牌…或許那未知的存在早已知曉,根本無用自己擔心,只需觀望。不,難道要坐視不理?不,絕不。想想、快想想…哪怕僅為了迦羅娜,也不能讓竹成為任他們擺布的工具…
進入聖環殿的葛瑞昂看著正專注辦公的愛人,用網發出消息:“我要去康曼城。讓大使先同王室溝通,我需要與前帝國元帥聖恩談些事情。”
他沒有驚動辦公桌後略顯愁容的迦羅娜,而是悄然離去,去確信元老是否可信:更無論可信與否…都只剩攤牌的路可走。
“特羅倫人竟然變成這個樣子…”翻閱完半身高的文件後,迦羅娜反覆扭頭,舒展酸痛的頸椎後仰面挺腰,查看網的消息,“博薩那邊的情況可還好?煩請你分享如今的狀況…有心了,萬分感謝。”
稍後,她看著曾經的下屬傳達的信息,眉越皺越緊:
長官,自你調任帝國已一年有逾,感謝你仍心系我們的工作。恕我直言,目前不止涅汶,整個博薩公國的局面都稱不上樂觀。一年前那荒誕事故的余波仍未消除,博薩大公呈交的駐軍費縮減明顯,想來他並無貪婪克扣的膽氣,實是讓先前往返帝國的人流耗盡私藏。
我從負責接洽的朋友處聽聞,各地官員的報告比我所見更觸目心驚。多數城鎮的生產生活已趨於停滯,大部分工廠陷入無人開工的窘境。鄉間的情況稍好,多數農田耕種如故,谷物的供給維持在水平線以上。但不少牧場、農場出現經營危機,因為向城鎮供貨的渠道大多中斷,他們不得不求助於博薩政府,但是博薩政府亦無充足人手,轉而向我們告急——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緣故,他們寧死也不阻撓那些自稱信徒的懶漢。就我所知,僅是駐扎涅汶的軍團便有七成忙於轉運物資或維持秩序,從而保證轄區穩定。
但這絕非長久之計,莫說長年離鄉的戰士們早已心生厭煩,單是停擺的城鎮便會令駐軍的開支大增。何況你也知道,議會援助博薩建設的本意是恢復其生產環境,借此重開貿易,抹除戰爭的負面影響,令他們回饋更多的利益,可現今博薩城鎮的混亂與既定的戰略背道而馳。若博薩人想通過罷工抗議,我們尚可與之溝通交涉,但他們停工的理由竟是“等待帝皇使者的恩賜”——
你能想象嗎?他們堅信贈予特羅倫人禮物的“帝皇使者”遲早會眷顧博薩,令他們無用勞動便能暢享美滿生活,實在愚昧至極。先前你說過,他給特羅倫人的禮物僅限於吃穿行住,可散布於涅汶的流言卻稱他滿足特羅倫人的一切願望,無論索取金錢、權力或者美色皆是有求必應。而這群博薩人竟信以為真,爭相申請旅居帝國的手續,更有甚者哪怕變賣家產也要偷渡出境。
據某位朋友透露,目前不止涅汶,博薩各城鎮都已封鎖人員流動,避免鬧出居民結隊外逃的笑話。但封鎖總有時限,再者,遭我們強壓的博薩人依舊蠢蠢欲動,若爆發不良的契機,我恐怕事態要徹底失控,這些狂熱的蠢人會拚命湧向帝國。到那時候,我們勝利的成果、議會制定的計劃、重建不久的秩序皆會崩潰,因他們的愚昧無知毀於一旦。
唉,若那天真的來臨,希望他恢復理智,千萬別再插手世上微不足道的瑣事,讓我們全力平複這荒謬的動亂,遠離我們、遠離大地、遠離這一切吧…
讀完,迦羅娜手撐額頭,止不住佔據大腦的酸痛,自說自話:“形式嚴峻至此?那些歪曲事實的消息怎會傳到博薩的?博薩的官員都是飯桶嗎?呼…有意的,定是刻意為之,世所罕見的蠢貨…”
迦羅娜有預感,若博薩人當真假借其名生亂,哪怕各軍團采取血腥手段鎮壓,他也不會在乎,甚至可能親自將真假莫變的狂熱信徒屠殺殆盡:沒錯,現今的阿竹就是一個不分輕重的孩子,更當這孩子掌握足以擺弄生死的本源時,善良的本心亦漸蒙塵。
一年多來,每當她發去拜訪的問候,竹都刻意回避,拿些無關之事搪塞過去。迦羅娜從那些不自然的語氣裡隱隱猜出他的心情不佳,像是對她有著種難言的怨念:
是不滿自己的勸告嗎?不,阿竹不會是那樣小氣的孩子,前些日子葛瑞昂還總誇他明白事理,說他懂事不少…有人暗中作梗?那名為茉亞的混血者分明已拯救她的族群,何來謀劃這有弊無益之事的動機?先不提有那麽多人成日盯著阿竹,單是葛瑞昂就有阻她惡意的分量。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想不如問,她隨即發信:“阿竹,明日可有空?多日未見,我想去看看你。”
“娜姐?剛好、剛好!你看著!看我的視野!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啊!”收到問候的竹意外欣喜,高喊著催她連通視野,目睹令他喜悅的景。
歡樂的景把迦羅娜的笑定格在最僵硬的一刻。她看到散亂的灰色長發間掛著汗珠的臉,以及那對忍耐痛苦的灰眸。當視野下移,高隆的腹部躍出清晰可見的脈動,更有顫抖的指尖從上輕撫而過,將那衣裙與血肉層層分切,由最深處飄出連著臍帶蜷縮的濕漉。當指斷開臍帶,本破開的腹部完好無缺,那濕漉也伸展,伸出藍紋幽亮的四肢,發出最嚎亮、無措的啼哭。
“娜姐,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竹踏上天台,將嬰孩捧入降下帷幕的黃昏,雙臂在余暉中震顫,“我當爸爸了…我是父親了…我有、我有、有、有…有…有孩子、有女兒了…”
迦羅娜忘了該說的話,隻記得重複簡單的話語:“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恭喜。
她的拳捏至發青,指在掌心握出血痕,看著網中得到肯定的質問,竭力撐開雙唇擠出顫音:“葛瑞昂…你這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