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廠裡回來的父子三人,剛剛穿過前屋,就隱約聽見月英的數落聲。
“中禮啊,你怎又跑去逮魚了呢,要讓你爸知道了,又該打你了,你怎麽就不能好好念書呢?”
“媽,我這是放學回來,看到西大塘在放水,在溝裡撿的兩條魚。”
顧家老二的褲腳上臉上都是泥,他一邊從水缸裡舀水準備洗洗,一邊滿不在乎地解釋著,老三中智眼見進屋的三人,趕緊跑到院子東側的廚房,說道。
“媽,我爸他們回來了。”
“中禮,快打水給你爸他們送去。”月英的話鋒突然一轉。
“好咧,馬上。”
洗臉水很快被端到了堂屋角落的洗臉架上,中禮訥訥地說了一句:“爸,你先洗洗。”
不待老顧答話,中禮迅速溜回了廚房,小四掙脫了老顧懷抱,跟著跑進了廚房,他繞過灶台,徑直擠到姐姐跟身,伸出小手就要搶過火鉗。
“姐,我來幫你燒火。”
賈知昔攬住小四,將他按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小孩兒不能玩火,當心夜裡尿床,在這兒烤烤火吧。”她的另一隻手也沒閑著,繼續往灶膛裡塞著柴草。
月英在灶前忙碌的,她小心將幾條毛巾覆蓋在鍋沿四周,盡量使蒸汽少溢出些,然後對著姐倆兒下達了指令。
“用小火,一會兒就好了。”
月英又轉頭對著那哥倆兒吩咐道:“別杵著了,擦桌子擺椅子,準備吃飯了。”
中禮和中智趕忙拿著抹布去了堂屋,知昔也用火鉗壓住了火勢,這才對和顏悅色地小四說道。
“小弟,姐給你變個小魔術。”
就見知昔在身後的柴草中翻找了一下,扯出幾根還殘留著少許稻粒的稻草,小心伸進灶膛,慢慢地靠近暗紅色的草木灰,不時翻轉著方向。
小四往前湊了湊,小臉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啪~
微不可察的響聲,灶膛裡騰起小小的灰雲,接著,響聲和灰雲連續地出現,那幾根稻草也慢慢變黑,隨即也燒著了,卻只是短暫的輝煌,迅速化為了灰燼。
知昔忙用火鉗扒拉著,用手撿拾著,放在另一隻微曲的手中,又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將手伸到小四面前,手掌完全打開,但見手心裡安靜地躺著幾粒稻谷,一個個都是撐開了肚皮,像棉花又像雲朵。
“數數,有幾個?”
小四用手撥了撥,自信地報著數:“五個呀,大哥,二哥,姐姐,三哥,我。”
“小弟真棒,嘗嘗看,香不香?”知昔拿起一粒,剝去稻殼,又使勁地吹了吹,放進小四的嘴裡。
“嗯,好吃。”
姐倆兒一人一顆地吃著,散發著獨特谷香的爆米花,轉瞬即被分食了乾淨,只在兩人的嘴巴裡留下了淡淡的甜,意猶未盡才是最讓人忘不掉的味道。
“好了,好了,洗手吃飯。”
月英揭下密封的毛巾,熱騰騰的水汽頓時彌漫了整個廚房,醇厚的香味交織在一起,卻又是那麽得樸素、內斂,那種衝擊味蕾的愉悅,是小時候的味道,是媽媽的味道,是恆久記憶的味道。
月英掀開木質鍋蓋,輕輕揮一揮手,氤氳水汽四散逸去,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揭開了面紗,終於展現在眼前了。
大鍋的底部便是今天的主菜了,土雞燉蘿卜,灶底的余溫尚有,清湯還在翻騰著小氣泡,把極致的甜香送入每個人的鼻腔,那淡淡的油花、青白的蘿卜、明黃的雞塊,
能強忍住大快朵頤的衝動,似乎真得很難! 圍繞著湯水的,是整齊排列的發面饃,隻隻飽滿,個個精神,卻都挺著鼓鼓的肚皮,似要撐破了一般,白皙的表皮上,有一層光亮的油膜,輕按一下便深陷了下去,放開手又迅速回彈了。
月英右手持鏟左手輕護,將饃取出放入搪瓷大盆,中孝立即端走上桌。
月英換鏟為杓,開始盛菜入碗,兩隻雞腿被分到兩隻碗中,又加入幾塊雞肉和蘿卜,舀了些湯水。
“中智,這碗給你爸。”
月英遞上其中一碗,中智雙手接過送去堂屋。隨後,中禮和知昔各自端了兩碗去了堂屋。很快,鍋底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雞頭和零星的蘿卜,月英盛好最後一碗,蓋上鍋蓋,連同預留的那碗一起端著走入堂屋。
堂屋正中的餐桌是一張老舊的八仙桌,老顧面向大門坐在上首,左手邊坐著老大中孝和老二中禮,右手邊坐著知昔,老三中智和小四圍著一張大椅子在玩著什麽。
月英放下碗,小四跑過來,被抱上椅子與媽媽同坐在下首,中智也在知昔旁邊坐下。
見家人到齊,老顧鄭重地說道:“今天先禱告一下主。”
家人們也都默契地握起雙手,微微低下頭,閉起了雙眼。
“感謝,感謝,我全能慈愛的主,感謝賜我們日用飲食,感謝賜我們身體健康,感謝賜我們家庭和睦,感謝你對我們家庭一貫地幫助和賜福。今天,你再次顯露您的神跡,為我的小兒子賜下恩典,挽救他脫離洪水之厄,並護佑他不受到任何的傷害,你虔誠的仆人感念你的恩典。想到這世間還有很多處於苦難的人,無論是信奉你的,還是不信奉你的,都懇請你不吝你的榮光,去照耀他們,感化他們,賜福他們。這是你的仆人虔誠地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世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阿門~”
在眾人分別出聲阿門後,禱告的儀式才算完畢,老顧拿起筷子,手腕外翻虛劃一下,說道:“都動筷子吧。”
一家人的午餐正式開始,老顧撥了一下,夾起雞腿放到了知昔的碗裡。
“你和中智吃吧。”
“爸,你乾活那麽辛苦,你自己吃嘛。”知昔說著就要送回那根大雞腿。
“丫頭,我和你大哥在工廠大食堂經常吃。”
中孝仿若未聞,低著頭喝著湯。
老顧抬頭衝著月英道:“下次還是記得把雞腿剁開了。”
“行。”
月英答得乾脆,但她哪一次聽了呢?孩子們多,沒辦法做到面面俱到,她就偏袒了,誰讓老顧是他的天,小四是她最小的兒子呢?盡管每一次,老顧都沒有吃掉那根雞腿,可她還是會那樣做,也許,這就是那個時代造就的表達方式吧?
“爸,”中禮把饃的硬殼在碗裡泡泡,咬上一口,邊嚼邊說:“你剛才禱告時說老四怎麽了?”
老顧用筷子敲了敲碗邊,中禮立即明白了,喝了一口湯,將食物完全咽下,繼續問道:“到底怎回事兒呀?”
“是這樣的……”月英接過話茬,大概描述了一下。
“老四,沒事兒吧?”
“小弟,你怎麽沒告訴姐啊?”
“老四,二哥水性最好了,以後我帶你下河玩兒。”
“……”
孩子們熱切地說著,老顧沒有出聲製止,只是默默地吃著飯,心中的某處柔軟被觸及,他的眼光變得溫和、欣慰,他在乎在座的每一個人,他自豪這樣的家庭氛圍,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在一起,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嗎?祖輩延續下來的規矩,看來要改一改了,現在的他,才是一家之主,他覺得可以就可以,那就食少言寢不語吧。
午飯比以往結束的要晚一些,吃完飯,出必言返必告的儀式在不斷上演著。
“月英,我去上班了。”
“媽,我也去上班了。”
“媽,我去上學了。”中禮獨自出門向左。
“媽,我們去上學了。”知昔牽著中智出門向右。
小四跟著媽媽送走哥哥姐姐們,回到屋裡,坐在小椅子上,神色有些落寞。
“怎麽了,兒子?”發現端倪的月英,柔聲問道。
“沒人陪我玩,我也要上學。”
“你還小,學校不收的,再等兩年就送你去學校。”
月英知道,鎮上小學招生對象是6~8歲,看著兒子那鬱悶的小臉,她上前揉了揉他的小腦袋,詢問道:“媽陪你認字,好不好?”
“好吧。”
小四點點頭,明顯有些興致不高,他慢騰騰地拖來一個塑料桶,裡面裝滿了5公分見方的卡片,背面是各種圖案和花色,正面用毛筆楷書著漢字。
月英將卡片全部倒在小桌子上,然後拿起一張卡片。
“黃。”小四掃了一眼,說道。
將卡片投入桶中,月英再拿起一張。
“寒,”“果,”“重……”
月英並不識字,只是陪著兒子,不斷地重複著拿起放下的動作,沒有互動,沒有講解。漸漸地,小四越發地心不在焉了……
“兒子,你先把剩下的字認完,媽媽幫你拿小人書看。”
說著,月英站起身,穿過院子來到前面的東屋,這是老二老三哥倆兒的房間。
不一會兒,月英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本小人書,小四見了眼前一亮,蹦跳著伸著小手索要著:“給我,給我。”
“把字認完了再給你。”桌上還剩下稀稀拉拉十幾張卡片。
心有所欲的小四飛快地認完所有的卡片,拿到了小人書,便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來,已然近千的識字量,小四看起書來並不太費勁。
看著沉浸到小人書中小四,月英悄悄起身,她要忙活她的家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