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吵！”

　　褚一峰的大巴掌啪地一下就拍在了桌子上，滿臉的怒氣騰騰，緊鎖著眉毛瞪著我和沈宏斌，喝道:“你們是律師！不是菜市口的潑婦！吵什麽?”

　　其實不是我願意吵，是沈宏斌實在太討厭了。

　　我只不過簡單陳述了一下作為申請人，我們一方的仲裁請求和主張而已。沒想到他在答辯時候，不僅否認事實，還大放厥詞:

　　“申請人罔顧事實，只顧牟利，借由退一賠三的法律規定惡意向被申請人主張賠償，實則是為了滿足自身獲取不正當利益的醜陋欲望，其心之惡昭然若揭。申請人的律師為虎作倀，只不過是為了獲得高額賠償以後賺取不菲的律師費，更是令人不齒......”

　　這他媽還能忍?

　　我當即就暴發了，“被申請人的律師滿口噴糞，歪曲事實，實則是為了轉移自身以此充好的罪惡嘴臉！此種小人行徑才是丟煞人也......”

　　於是乎，褚一峰就看不下去了。

　　“我鄭重警告你們兩位，身為律師，要注意庭審紀律。我們這裡雖然不是法庭，但仲裁庭也是依法成立的，你們最好放尊重一些，注意言辭！要吵架開完庭自己去吵，在我這裡就給我閉上嘴！”

　　沈宏斌一臉滿不在乎，看著我，露出奸詐的笑容。

　　“下面申請人進行舉證。”褚一峰吼道，看來怒氣還是沒能消下去。

　　我的證據其實很充分，“證據一是機動車買賣合同，證明申請人和被申請人之間存在機動車買賣關系，申請人從被申請人處購買汽車，但被申請人未能提供符合合同約定的汽車;證據二是汽車檢驗報告，證明經中國檢驗認證集團檢測，該車輛存在汽車保險杠遭受撞擊，汽車油漆破損等現象，屬於事故車......”

　　有這份第三方獨立機構出具的檢驗報告，可以最大程度證明汽車屬於事故車。既然是事故車，那邊不能當做全新的新車來進行銷售，何況4S店對此事完全不予透漏，根本就是以次充好，侵犯消費者的知情權和公平交易權，符合《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規定的欺詐情形。退一賠三，我不覺得有任何的問題。

　　縱然是沈宏斌，也拿我的證據沒有任何辦法。事實就是事實，果不其然，沈宏斌對我們提供的證據真實性都表示了認可，只是簡單說了一嘴“汽車是在搬運過程中出現的輕微碰撞，根本沒有對汽車的使用性能造成任何影響”。

　　而在被申請人舉證環節，沈宏斌也是提供了汽車檢驗合格證，說是可以證明汽車是經過有關部門檢驗過的，完全符合質量標準，不存在任何問題。臨了，還不忘加上一句“申請人無視事實，進行狡辯，浪費司法資源，其狀之醜不可描述，希望仲裁庭予以懲處！”

　　我看看褚一峰，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我便質證道:

　　“被申請人一派胡言。該份檢驗合格證出具時間是在1月份，而申請人購買汽車時間是在3月份。汽車的事故出在1月份到3月之間的這段時間，該份檢驗合格證根本不具有任何證明效力。反而只能證明被申請人欲蓋彌彰，絞盡腦汁試圖掩蓋自身以次充好的醜陋面目......”

　　“好了，廢話不用多說！”褚一峰忽然喝道。

　　沈宏斌可以，我便不可以?你姥姥個腿的！

　　然而，讓我鬱悶的不只是褚一峰單方面允許沈宏斌胡言亂語，而是在接下來的調查環節竟然完全針對了我們一方。

　　“申請人，我問你，你們說汽車有問題，除了檢驗報告，還有其他證據麽?”

　　我回答道:“檢驗報告已經可以證實汽車屬於事故車，證明力充足。另外，申請人駕駛過程中，也存在著方向盤無法回正、汽車加速怠速、刹車不靈等問題。”

　　“我問你有沒有證據?”褚一峰低著頭，露著一雙狼一般的眼神看著我，問道。

　　韓大哥當然沒有證據，普通人哪裡會想到留存證據。

　　我只能回答:“沒有，但是申請人......”

　　褚一峰壓根就不想讓我說完話，“好了，沒有就說沒有，說那麽多幹什麽！下一個問題，你們合同裡約定的是購買汽車，有約定是購買新車麽?”

　　我一愣，這也算是一個問題?誰他媽去4S店買車，不是為了買新車?

　　“根據常理，4S店出售的汽車都是新車，不需要提供證據加以證明。如果是買二手車，到二手車市場去就可以了。申請人在4S店買車，顯然是為了購買新車，這是符合一般公眾理解和社會生活經驗法則的。”

　　“我問你，有沒有約定，你說這麽多有什麽用?有，還是沒有?”褚一峰臉都黑了。

　　合同當然是沒有明確約定為購買新車，但我絕不能這樣說，我隻好說道:“申請人的真實意思就是購買新車。4S店出售的也應當是新車。拿事故車當新車......”

　　“好了，我問完了。另外兩位仲裁員，還有什麽要問的?”褚一峰再一次打斷我的發言，看向另外兩位仲裁員。

　　蔣建安全程都靠在椅子後背上，一言不發，若不是睜著眼睛，我真以為他就是來打瞌睡的。他本來就是沈宏斌選定的仲裁員，絕不會摻和進來的。

　　倒是衛良說了一句，“那我問幾個問題吧。”

　　褚一峰貌似有些不高興，但也只能讓衛良問下去。

　　“申請人，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哈。你說汽車質量有問題，但是沒提供證據，對於質量問題這一塊，你是有補充證據要提供，還是有其他說法?”

　　我回道:“我們申請對汽車進行質量鑒定。由仲裁庭指定鑒定機構再一次進行鑒定。”

　　衛良點點頭，說道:“好，那麽被申請人，我來問你，你們事先知不知道汽車存在事故?”

　　沈宏斌笑道:“汽車沒有事故，只不過是在搬運中有了一點磕碰，不能叫做事故。”

　　衛良笑道:“好，那就叫磕碰。那麽關於這個磕碰的事情，你們有沒有告知過申請人?”

　　沈宏斌搖搖頭，說道:“因為不足掛齒，不影響汽車使用，所以沒有告訴。”

　　衛良又轉回來問我，“申請人，你們買車過程中，有沒有清楚地向被申請人表達過要購買新車的意思表示?”

　　坐在一旁的韓大哥看看我，一臉懵逼，我便解釋了一下，韓大哥說道:“說了啊，我一開始就說了要買新車。去4S店不買新車，還能買什麽?”

　　衛良又問道:“那有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你的這個說法?”

　　我隻好答道:“都是口頭交流，沒有證據。”

　　其實，仲裁庭可以要求4S店的員工出庭作證。但是他們一定會向著公司說話的，到時候只會對我們更加不利。我不能冒這個險。

　　衛良的問話結束了。褚一峰接過話茬，“下面進行辯論環節。說過的話就不要說了，有新意見就發表，沒有就簡單說一下。”

　　我隻好說道:“被申請人已經承認了汽車出現了磕碰，屬於事故車，而且還對申請人進行了隱瞞。該輛汽車的銷售價格完全是按照新車進行的，沒有任何折扣，但被申請人提供的汽車完全不符合約定，更加與這個價格不符合。被申請人以次充好，構成欺詐。”

　　沈宏斌笑道:“我們隻承認有過磕碰，沒有承認是事故車。事故車不影響汽車使用，也是新車。”

　　我笑道:“出了事故，維修過的汽車，屬於新車?”

　　沈宏斌說道:“不影響使用，也沒有賣給過其他人，當然是新車。申請人需要了解一下社會公眾經驗。”

　　我笑道:“我也是社會公眾之一，我對此完全不理解。被申請人說的，是自己的狡辯經驗吧。出了事故的車輛，已經導致汽車價值貶損，完全不符合新車的標準。”

　　沈宏斌說道:“不影響汽車任何使用功能，哪裡來的貶損?申請人，還是多了解一下汽車的行業規矩吧，沒有車就不要對汽車大放厥詞了。”

　　我笑道:“被申請人還是多了解一下事實依據吧。沒有事實，還要一路胡攪蠻纏，才是應該好好學習一下什麽叫以事實為依據。”

　　褚一峰一拍桌子，“好了！辯論結束！”

　　我不打算結束，我說道:“我們申請鑒定，對汽車是否屬於事故車進行鑒定。另外，申請人可以提供中國裁判文書網的判例，十份判例均可以作證，事故車充當新車進行銷售，構成欺詐，應當退一賠三！”

　　說完，我把判決書放到了仲裁庭那裡。褚一峰竟然連看都不看，丟到了一旁，說道:“法院判決是法院判決，仲裁庭的裁決是仲裁庭裁決，不一樣。”

　　我竟有些無語。同為法律人，他竟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仲裁庭就不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了?

　　我忽而有些驚醒。難道，這褚一峰，也能被4S店收買了?

　　庭審結束，我的一顆心惴惴不安。倒是韓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你是個好律師，我看得出來你也盡力了。咱們的證據比他們好得多，但是結果，我看不一定。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了，見過的人比你多得多，我看得出來，那個什麽沈律師，跟那個仲裁員，肯定是提前就說好了的。”

　　我低著頭，坐在仲裁庭對面馬路的石頭上，說道:“那我們要敗了......”

　　韓大哥笑笑，“怎麽說呢，謝謝你吧。你也盡力了，以後如果有需要，我還是會找你。就是這個案子，咱們被算計了。贏也贏不了的。就這樣吧。”

　　事實證明，韓大哥的預測是很準的。僅僅三天之後，仲裁庭就做出了判決，我們全面敗訴。

　　一個鐵證如山的欺詐，竟然得到了法律的支持，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不通，拿過裁決書仔仔細細讀了好幾遍，竟然完全無法理解。

　　仲裁庭的多數意見認為，汽車沒有辦理過注冊登記，沒有賣給過其他人，符合新車的要求;4S店隱瞞了事故，但不影響汽車使用，不屬於欺詐。而且，我們提出的鑒定申請，也沒給個理由，就直接不同意了。

　　一裁終局，對於這個結果，我們沒有任何可以改變的辦法。而只要程序沒有問題，撤銷仲裁裁決根本就不可能。

　　我很是氣憤。出了事故的車，也能算作是新車?這是什麽邏輯?！

　　唯一讓我安心的是， 衛良沒有簽字。根據仲裁法的規定，仲裁員對多數意見不滿的，可以不簽字。估計衛良不滿意這個裁決結果，所以以不簽字作為抗爭。但對於最後的結局，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憤憤不平，法律竟被他們如此玩弄，情何以堪?

　　晚上十一點，韓大哥打了電話過來。

　　“老弟，跟你說個事兒，我也是剛知道，我一個朋友剛跟我說的。那個4S店的老板，跟仲裁委員會的主任，以前是同學。他們的合同都約定的是仲裁，只要到了仲裁委員會，你想，那結果還能對他們不利麽?”

　　我聽完之後，猶如一道霹靂徑直闖進了我的心裡。原來，我們一早就被算計了。

　　不只是我們，每一個走進4S店的車主，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進入了他們早就布下的蛛網，成為任其宰割的羔羊，而沒有任何的反抗余力。

　　“哎，現在就是這樣。老弟，我這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你是乾律師的，你就堅持乾。我們這樣做生意的，真的是信不起法律，不敢信。好了，有空出來我請你喝喝酒。天晚了，早點睡覺吧。”

　　韓大哥是個好人，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鬱悶著，特意還打電話過來安慰我。只可惜，我卻令他失望了。

　　我所無比信任和尊重的法律，竟然給了我這樣的結果，我覺得我的呼吸開始困難，額頭裡開始疼痛，渾身開始抽栗。

　　我的信仰，難道要崩塌麽?

　　我努力學習法律，可不是為了這樣的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