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
楊秀清的父親揮舞著一根碩大的木棒,站在房門的過道之下,怒氣衝衝對著我吼道。渾然一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的樣子。
但是楊秀清的遭遇跟我並沒有一絲的關系。要怪,就只能怪周成龍那個不爭氣的家夥。
“老師傅,你不用這麽激動。我只是過來給小楊說幾句話而已,好不好?”我笑道。
但是楊建軍顯然不這麽想。
我既然是周成龍的律師,那麽我跟周成龍便是一夥的了,是穿同一條褲子的人。周成龍已經傷害了他的閨女一回了,現在又換我來了,他豈能容忍?盡管我已經解釋了好幾遍,我是替周成龍過來道歉的。
但他並不領情,就連我帶過來的一些禮品,也都直接給扔到了臭水溝裡。
看來想要獲得一份刑事諒解書是不可能的了。
我本以為,時間過去了這麽久,楊家父女總歸要釋然一些了,畢竟周成龍那小子也沒造成實質性的傷害。這個時候,過來賠禮道歉,要一份刑事諒解書應該是時機很好才對。未遂的犯罪,如果還能有一個刑事諒解書,那就多半可以獲得緩刑了。
不用坐牢,在監獄外緩刑,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好的了。
只可惜看這架勢,楊建軍的怒火根本就一點都沒消失,我再要糾纏下去有可能連我都要被毆打。算了,隻得作罷,但我心裡想不通,到底是什麽原因令楊建軍如此暴怒?
走過幾個房子,我聽見有人對著我指指點點。好奇心驅使之下,我在前面一個小巷子拐了進去,而後悄悄回來,貼在一戶人家門旁。小門樓子裡坐著好幾位大媽,也許我能聽到一些端倪。
“這就是找秀清的,不知道幹嘛的。”
“哎,秀清也是可憐。攤上這麽個事兒,訂婚也讓人給退了。”
“不退能怎麽辦?她都讓人給強奸了,誰還肯要?這樣的女的,倒貼給我兒子,我都不要!”
“現在街坊都知道了,這一片反正是嫁不出去了。只能往遠了嫁了,要麽,就嫁給外地人。”
我很是詫異。周成龍明明根本就沒有得手,何以來了楊秀清已經被強奸了的說法?
“閨女都這樣了,你說老楊能不生氣麽?要怨誰,怨秀清自己。我早就看出來了,天天打扮得跟妖精似的,還上夜班,不是找倒霉麽?”
“我看也是。你想想,原來十幾歲時候,就開始學大人描眉化妝了。差點把我家二丫頭帶壞了!”
“誰說不是呢!這回自己遇上這個事了吧!都是自己作的!”
“都被強奸了,還上哪嫁人去?一輩子擱家窩著吧!”
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迅速走了。
因為不想被人認出來,我把新提的車停在了村口一個小賣部旁邊,現在只能步行走回去。驕陽似火,汗珠成串往下落。心裡卻是一陣冰涼。
怪不得老楊如此憤怒。真正讓秀清姑娘受傷的,究竟是多日前施暴的周成龍,還是到現在還一直在施暴的這些個長舌頭們?
人言可畏,在這裡就得到充分的展現了。活生生能把有的說成沒的,把沒的說成有的,還要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指點一番,拿別人的傷痛當做自己的談資,唯獨不見自己的醜態還要洋洋得意。
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劊子手?!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於我而言,諒解書這一條路既然行不通,那我就只能兵行險著、劍走偏鋒了。
絕大多數的刑事辯護,
都是圍繞著罪與非罪、罪輕或罪重的角度來進行的。也就是,律師要麽做無罪辯護,要麽就是做有罪辯護,但罪行很輕。但其實還有一種策略,那便是此罪與彼罪。 以周成龍為例的話,檢察院起訴的罪名是強奸罪(未遂),但是強奸罪的量刑起點是三年有期徒刑,也就意味著至少也要坐三年牢。而我準備給周成龍做的是猥褻罪(中止)的辯護,因為猥褻罪的量刑起點是六個月的拘役。相比較而言,如果辯護成功,也許一年左右時間就可以從監獄裡出來了。
而且,獲得緩刑的機會也要大很多。開庭在即,我只能這樣上了。
“......綜上,檢方認為,被告人周成龍采用暴力方法,違背婦女意願,意欲強行與其發生不正當性關系,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的規定,依法應認定構成強奸罪!......”
審判長抬頭看了我一眼,問道:“辯護人,你的辯護意見是什麽?”
我長舒一口氣,攥了攥拳頭,感覺手心裡已經出了汗了,盡量克制自己內心裡的緊張,緩緩說道:“辯護人認為,被告人不構成強奸罪,而是涉嫌猥褻罪......”
這話一出,猶如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打破了庭審的寧靜。
審判長問道:“你認為不構成強奸罪,但是構成猥褻罪?”
我回答道:“辯護人認為,被告人的行為,從頭到尾都是猥褻,與強奸沒有任何關聯。假如達到了罪的標準,也只不過是猥褻罪。”
審判長朱亮,西祥區法院刑庭的一把手,對著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辯護人,你把你的辯護意見詳細地說一說。”
我默默給自己壯了壯膽,說道:“辯護人認為被告人僅是猥褻行為,理由有以下幾點。”
“第一,被告人並不具備強奸的主觀意識。在被告人初次見到被害人時,被告人的真實想法不過是因為被害人身材姣好,想要去摸一摸、揩油而已。事實上,被告人也只不過是摸了一下而已,並沒有進一步過激的行為。至於後續,實則是因為被害人辱罵被告人,被告人生氣之下進一步決定猥褻而已。從頭至尾,被告人都沒有強奸的主觀意識。”
“第二,從客觀行為來看,被告人也未實施強奸行為。按照一般理解,強奸的目的是為了和被害人發生性關系,為此需要寬衣解帶、製服被害人等手段。但是,被告人自己從頭至尾都沒有脫去衣衫,也沒有對被害人采取暴力製服的方式,只是用雙手佔便宜、揩油而已,可見一直都是猥褻,而不是強奸。”
“第三,從後果而言,被告人並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因為被告人只是為了猥褻,在剛剛要進行猥褻時被害人就已經逃脫,實則是尚未實施犯罪行為。從事情結束後被告人回家睡覺這一行為,便可以看出被告人根本無心犯罪,只是一時犯了糊塗,想要猥褻獲取快感而已。”
“最後,被告人自身也有犯罪中止的意思。猥褻時,被告人生怕被別人看見,面對被害人的掙扎,非但沒有采取暴力方式製止,反而是放任其逃脫,主觀上是有想要主動終止犯罪的意思表示。故而應視為是犯罪中止。”
“當然,以上的前提是建立在達到罪的標準上的。辯護人認為,被告人的猥褻,沒有造成嚴重後果,達不到猥褻罪的標準。應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進行處罰。”
話音剛落,坐在後面旁聽席上便有人噌一下站了起來,指著我鼻子大罵:“你算什麽律師?!滿口胡說!”
我一看,原來是楊建軍。沒想到,他竟然來旁聽來了,我竟一直沒注意到他!
審判長說道:“旁聽人員不要擾亂庭審秩序!否則的話,我請你出去!”
楊建軍黑著一張臉,默默地坐了下去。眼神死死盯著我,竟讓我莫名地心慌。
庭審就這樣吵吵嚷嚷地走完了余下的流程。盡管我後背正對著中央空調的出風口,但我依然是流下了許多的汗。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緊張,還是因為我的負罪感,又或者兩者兼有。
檢察官姓秦,笑眯眯對著我說道:“江律師,你這樣辯護,你心裡舒服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坐在座位上隻回了他一個機械般的笑容。稀稀拉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我還坐在座位上久久站不起身來。
就連被法警重新帶回去的周成龍扯著嗓子喊我,我竟然都沒聽到。
我的辯護,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
不知道呆坐了多長時間,我終於感覺到了雙腿的力量。收拾東西,站起身來,走出審判庭。
楊建軍早已在法院的院子裡等候多時了,瞧見我出來,指著我大罵:“你說的是人話麽?!”
我一愣,原來他竟還沒走,笑一笑,告訴自己要克制。
“什麽叫沒有後果?我閨女被欺負成那樣,叫沒有後果?那不是犯罪,什麽是犯罪?啊?你說說看,你怎麽做律師的?!胡說八道就可以做律師了麽?”
我笑笑:“大叔,庭審已經結束了。我的工作完成了。這個事情已經跟我無關了!”
楊建軍卻不依不饒,“你這個律師,為了賺黑心錢,良心都不要了!你自己問問你自己,要是你的閨女,你還這樣說麽?!你還是個人麽?”
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哪裡來的閨女?我心裡癡癡笑著,陳雪瑤如果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會以什麽樣的眼光看我呢?她上次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究竟會是哪裡呢?
楊建軍說著罵著,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
我是律師,我有律師的職業道德,我必須得為我的當事人做我力所能及范圍內最好的辯護。我沒得選擇。縱然是你罵我,我也只能這樣做。我不能違背我的職業道德。
我準備叫法警。
可是楊建軍罵著罵著,卻忽然哭了起來,整個人忽然坐在台階上,乾枯的雙手捂著臉面,泣不成聲。
這可把我驚到了。一個大男人,這樣子哭起來,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先前的那種用職業道德安定自己的情緒,一瞬間溜走了。
我情願他還是繼續罵我,而不是忽然哭起來。
“大叔,你別哭了!”
楊建軍嗚嗚道:“你想過我閨女麽,她可憐!”
我當然知道秀清姑娘的可憐。她遇到了周成龍這樣的變態,還要遭受著身邊那些長舌婦的攻擊,身心上都承受著雙重的打擊。更何況,剛剛我在庭審上又再一次將她中傷。
以此而論,我與周成龍本質上並無什麽區別。原來我也只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強奸犯而已。
唯一的不同,周成龍是為了獲取生理快感,而我,是為了獲取心裡快感。我可能,還要更加惡劣,更加變態,更加叫人唾棄。
畢竟,我的“強奸”行為,不會被法律懲處,我可以“逍遙法外”。
“她可憐......她可憐......後半輩子怎麽過呀......”楊建軍哭得愈發凶了。
伴有那些長舌婦在身旁,想要獲得安寧,想要忘掉這一切,對於楊建軍父女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我只能坐在一旁,看著遠方的天空發呆,權當陪伴他了。
紅彤彤的太陽滾落下山,陰影籠罩在大地上。
“你坐這裡幹什麽?”楊建軍終於止住了哭聲,問我。
我說道:“不知道。”
他忽然很是好奇地看著我,問道:“律師,都是這樣辯護的麽?”
我不知道,我也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楊建軍長歎了一口氣,看著遠處的鴿子飛回了老舊的巢穴,說道:“我們爺倆,打算搬走了,要外省她姥姥那裡去了。這裡肯定是呆不下去了, 閑言碎語太多。孩子可憐,媽媽去世的早,我又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教育女孩子。哎......要是她媽媽還在,該有多好!”
我心裡一陣苦澀,低下頭去,瞧著地上的螞蟻來來回回,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那個強奸犯的。”楊建軍忽而狠狠說道,“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我看著他,這分明是一個偉岸的父親的形象,一個自責的、內疚的卻依然是一個驕傲的、盡職的父親的形象,一個讓我忽而想起來父親的形象。
我鼻子一酸,“我送你回去吧。”
楊建軍沒有拒絕。福克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了目的地,我都無法想象楊建軍坐著公交車是如何輾轉來到這裡的。
“你還有話跟秀清說麽?”楊建軍忽然問道。
我想了想,走了進去。秀清一個人坐在床上,抱著膝蓋,像是一個受到了驚嚇的小羊羔一般,對著周圍的一切事務都有杯弓蛇影的恐懼。
抬頭看見我,身子猛地往回一縮,一副戒備的模樣。
我坐在床邊,笑道:“秀清,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欺負你的人已經坐牢去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你了。”
秀清忽然哇一聲哭了,像是壓抑了很久的悲傷,在那一瞬間噴湧而出。
楊建軍蹲在牆角,雙手捂著臉,我知道他在哭泣。
我希望他們父女一輩子也不要原諒周成龍,一輩子也不要原諒我。
有些傷害,唯有永遠地記在心裡,才真正使人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