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事考古工作已經六年了,足跡遍布世界,見過各種各樣的古屍。盡管古人窮盡了智慧,希望逝者千年後依然面目如生,實際成果往往令人作嘔,但眼前的遺體卻不同。這是一具男童的屍體,年齡不會超過十歲,他雙手交疊,安然放在胸口,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長長的睫羽上凝著一層白霜。男孩穿著彩色羊絨編織的鬥篷,黑發編成細細的辮子,額上佩戴黃金飾物,沉甸甸的金墜子垂在眉心。鬥篷的顏色鮮豔明麗,仿佛昨天才織好。
男孩的屍體至少被凍住幾百年了,四肢已完全脫水,依然可以辨認出生前秀麗的姿容。在兩萬英尺的雪峰深處,他孤獨的沉睡在冰雪的墓室裡,就像在等待什麽人一樣。
“這是古圖蘭王國的紋飾!”埃爾曼震驚不已,“這孩子是獻給太陽神的人祭!”
棺材裡還散落著不少金質的小雕像和玉器,但沒有什麽比這具遺體更有價值了。這是圖蘭考古史上第一次發現保存如此完好的古代遺體,對於研究祭禮和古代人種都是無價之寶。
埃爾曼興奮得臉都漲紅了,他忘記了寒冷和缺氧,圍著屍體拍下了許多照片,和芙蕾激烈爭論著男孩的身份。塞米爾卻陷入了沉默,方才的興奮慢慢淡了,他端詳著男孩的臉,心臟隱隱揪痛。身為考古學者,他清楚人祭是人類史上司空見慣的罪行,但男孩安詳的躺在棺中,臉上帶著平靜的絕望,塞米爾就像被蠱惑了一樣,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想觸摸男孩冰冷的臉龐,仿佛他的雙頰還留著淚痕。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男孩的脖子上戴著一個東西。塞米爾把項鏈取出來,竟是一把古銅色的鑰匙,上面緊緊纏著一條已經發黑的銀鏈子。
鑰匙?
塞米爾皺眉,就在他碰到鑰匙的瞬間,脊椎猛然一陣顫栗,就像有人劈開他的大腦,強行把另一個人的記憶塞進去。洪水般的畫面湧入腦海,快得像一閃而過的幻影,最後定格在一個少年身上。少年騎在駿馬上,回過頭展顏一笑,陽光把他的側臉鏤成一道剪影。
“塞米爾!”
眼前的黑暗散去,塞米爾緊緊抱住頭,跪倒在棺木前,頭痛得要爆炸了。他艱難的咳嗽了兩聲,埃爾曼扶他站起來,擔憂的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塞米爾撐著他的胳膊,掌心冷汗涔涔。鬼使神差之下,他悄悄把鑰匙塞進了衣兜。埃爾曼抬了抬棺木,棺木紋絲不動。“怎麽辦?棺材太沉了,就憑我們三個根本抬不下山。”
“能不能把它留在這裡,回去再叫人幫忙?”
“不行。”塞米爾一口否決,“這個季節隨時會發生雪崩,等到山頂被積雪掩埋,我們就可能永遠找不到他了。”
他飛快的掃了一眼男孩的臉,咬了咬牙:“把屍體單獨抬下山吧。”
芙蕾收集起棺中的陪葬品,埃爾曼本想背起遺體,塞米爾卻主動承擔了這個任務。冰凍後的遺體足有八十磅重,塞米爾隻得坐下來,用登山繩把遺體牢牢捆在背上,再讓埃爾曼把他拉起來。他甚至站不直身體,踉蹌了兩下,差點栽倒在雪堆裡。
“你沒問題嗎?還是換我來吧。”埃爾曼苦笑道,塞米爾固執的搖了搖頭。他拄著手杖,背著一具死去了數百年的屍體,艱難的跋涉在山路上。肺中的氧氣越來越少,塞米爾感到頭暈目眩。他回頭望去,山口已經不再噴發,卻還有灰燼像細密的紗一樣徐徐沉澱。他仿佛看到古代圖蘭人穿著長袍和便鞋,
背著石塊,在高山上一鑿一錘造出宏偉的祭壇,萬籟俱寂,只有清脆的敲擊聲回響在藍天高處。祭司們點燃聖火,傾倒美酒,祈禱來年國泰民安。他仿佛看到被選作祭品的男孩登上山頂,祭司們殺害了他,釘死棺木,他孤獨的沉睡在皚皚白雪之下,等待有一天被人喚醒。 塞米爾側頭望著男孩的臉,他的睫羽歷歷可數,神情恬靜。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感覺,好像自己在營救一條活著的生命。背上的身體柔軟溫熱,塞米爾仿佛能感到拂在頸上的鼻息。
他在被選作祭品時,一定知道自己的命運。為什麽他不反抗?為什麽不逃走?難道他真的相信以這種方式死去,就能擁有光明的來生?
他們足足走了六個小時才來到鎮上,塞米爾連忙把男孩的遺體放進冰櫃儲存。芙蕾給研究所發了封電報,第二天研究所的人就來了。來人名叫布萊恩,是個古代人類學家和法醫。他立刻借了鎮上的醫院,對遺體進行解剖。
“凍死?”
“他的身上有許多鞭痕,顱骨靠近右眼的位置有裂縫,顯然在死前曾遭到嚴刑拷打,但並不是致死的原因。”布萊恩屈起食指,敲了敲太陽穴,“被封進棺木時他還活著,至少生存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因為寒冷和缺氧而死亡。”
“天啊,太殘忍了。”芙蕾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古人相信孩童是最好的祭品,把他送去和太陽神同住是至高的榮譽,連孩子的父母都無權拒絕,否則就是不敬神的大罪。”布萊恩聳了聳肩,“通過對陪葬品進行鑒定,他生活在距今四百年前,正好是古圖蘭王國滅亡前不久。”
棺中沒有證明墓主身份的銘牌,只能從裝束推斷男孩曾出身顯貴,甚至可能是皇族。更麻煩的是山洞裡發現的古書,塞米爾把影印件發給了研究所,然而所有語言學家都對其一籌莫展。
破譯一種語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用這種語言書寫的文本,二是這一文字和另一已知文字的對照翻譯。這種象形文字雖然和圖蘭語有相似之處,卻獨立於現有的任何文字系統。
萬般無奈之下,埃爾曼想出一個餿主意。他把羊皮卷上的文字描摹下來,摘取幾個片段登在日報上,重金懸賞破解密文的人。懸賞發出之後,他就每天抱著信箱等來信,塞米爾對此一笑置之,並不抱什麽希望。
但是數日之後,一位不速之客卻敲開了屋門。
這天晚上飄著小雪,塞米爾正在燭光下專心工作。圖蘭的鄉下沒有通電,每到夜晚就一片漆黑。空氣清冷凝滯,在村落之外的遠處,利曼港閃爍的燈光沿著山勢鋪展開來,像大片發亮的珠寶映襯出深黑的海水。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軍隊的巡邏車偶爾駛過,車上插著海上軍區的旗幟。
圖蘭原本是北方第二區的盟國,南鄰海上強國坎特伯雷王國。白海戰爭爆發後,海上軍區出兵佔領了圖蘭三島,國王選擇投降。圖蘭雖然是個小國,但自古民風剽悍,自海上軍區入侵開始,大大小小的起義從沒停過。眼下正是起義白熱化階段,政府剛剛宣布在全境實行宵禁,一卡車一卡車的士兵駛過街頭,人人都穿著暗綠色軍裝,透過黑色面罩的眼洞緊緊盯著街道,手裡端著衝鋒槍,就像在一座死城裡巡邏的幽靈。
駐扎在利曼港的是陸軍第四師團的吉爾斯·羅茲上校,塞米爾等人的考古活動得到了他的許可,條件是發現有價值的陪葬品必須上繳,但塞米爾直覺這些羊皮卷價值重大,就沒有上報。
蠟燭快要燃盡了,塞米爾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起身去拿備用燭台。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他立刻警覺起來,把羊皮卷和書稿藏到床墊下,又簡單的整理一下桌面,才披上外套走到門前:“哪位?”
沒有回答。他把臉貼在門上,從門上的小孔往外望去,外面空無一人。就當塞米爾以為自己聽錯了時,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打開門,一股夾雜著冰雪的風瞬間湧來,凍得他打了個寒顫。門外站著一個陌生女人,沒有打傘,長發和披肩上落滿了雪花。她慢慢抬起眼睛,深紫色的眼眸仿佛暗夜。
“塞米爾·尤克利夫先生在嗎?”女人的聲音非常柔和。塞米爾遲疑著說:“我在,請問您是?”
“我破解了報上的密文,是你們的研究所介紹我來的。”她莞爾一笑,朝他伸出手,“瑟琳娜·奧爾森。”
塞米爾猶豫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瑟琳娜的十指冷若寒冰,每個指頭都塗著殷紅的甲油。她是個很引人注目的美人,身材苗條,五官秀麗得像一副畫,笑起來風情萬種。外面風雪漫天,她卻只在裙子外套了件刺繡披肩,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塞米爾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她自稱是皇家歷史學會的成員,獨立破解了報上的密文,從研究所得到了塞米爾現在的住址。
“你怎麽破解的密文?”塞米爾驚愕不已。瑟琳娜微笑道:“很簡單,因為我見過這種文字。”
她從提包裡取出一張照片,背面朝上推給塞米爾。照片中是一尊刻著銘文的石碑,石碑毀損嚴重,銘文已經模糊不清。
“這塊石碑記載著圖蘭國王阿魯瑪一世的生平。碑文上段是獻給神的象形文,只有圖蘭王室認識。為了讓君主的功績得以流傳,又附以圖蘭語的譯文。”瑟琳娜纖長的食指撫過照片,“自從克裡蒙特帝國的軍隊攻入首都,殺害所有王族後裔,把珍貴的古籍焚毀殆盡,就無人能讀懂這種文字了。”
“你從哪裡得到照片的?”塞米爾迫不及待的接過照片,瑟琳娜卻把它收回袖口。她交叉十指,含笑注視著塞米爾。“先生,這是破解謎題的鑰匙,我不能白白把它交給你。”
“你想要什麽?”
“我要加入你們的考古隊。”
塞米爾遲疑了一下,在心裡飛快的盤算著,最終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行,不過我得先給研究所發封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