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了院門,塞拉仍然一頭霧水。盧恩開著車,霍華德坐在副座,兩人換上駐軍的製服,開著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破車。塞拉扮作盧恩的妻子,她拉了拉麵紗,只露出眼睛,望著窗外飛揚的黃土。
塞蒙王朝遷都已逾百年,新的首都托蘭卻不複黃金鄉的繁華。連年大旱毀了良田,田裡寸草不生,一片單調的黃色中,一位老人推著瘦得皮包骨頭的耕牛,從田的這頭慢慢行到那頭,瀕臨倒塌的房屋中,人和牲畜擠在一起。車行數裡,人煙漸稀,遠方十裡連營如蟻蝗群聚,帕倫卡家族的黑鴉旗幟在疾風中獵獵作響。
自從圖蘭淪為格爾達王國的屬國,每任國王繼位都必須得到格爾達親王的許可。阿魯瑪三世娶過兩次妻,王后都無故而終,膝下一直沒有繼承人。相傳他患有家族性遺傳病,如果阿魯瑪三世死去,帕倫卡家族將從此絕嗣,格爾達親王就能堂而皇之的把圖蘭並入自己的領土。
為了自身安全,國王豢養了一支強大的軍隊,統帥是圖蘭名將費爾南多·柯倫泰。但費爾南多與國王一直不和,他出身英雄世家,瞧不起這位病弱的異族國王,數月前更是把軍隊撤到夏宮,公然無視他的命令。國王氣得一病不起,更是無暇顧及國內的起義,任由海上軍區操縱國政。
由於“希望之星”號事件,塞拉對國王沒有任何好感。據說他的日子不多了,她不能理解為何霍華德要來赴約。霍華德向守軍出示證件,確認他們沒有攜帶兵器,一路的關卡陸續升了上來,宏偉的宮門映入眼簾。落日西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兩行並排的樹木把花園分成長方形,碧草映襯著潔白的宮殿和尖塔。
皇宮裡空曠極了,只有歸鳥聲聲,水流淙淙。夕暉照射在雕花的圍欄上,投下變化紛呈的影子。在他們踏進門的這一刻,落日隱沒在了穹頂之後,黑夜仿佛突然之間來臨了。側門外候著一名仆人,他深深躬下腰,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盧恩剛往殿裡踏了一步,仆人掩唇笑道:“陛下要見的只有卡夫曼將軍。請兩位先行休憩,已在內殿備好了住處。”
霍華德臉色微變,仆人豎起食指貼在唇畔,意味深長的搖了搖頭。霍華德和盧恩對視一眼,大步踏進正殿。仆人領他穿過有人工湖的院落,一條長長的走廊通往內廳,牆上掛著圖蘭國王的肖像。霍華德放慢腳步,目光掠過一張張年輕和蒼老的容顏,在燭光的映照下,肖像中的人好像有了生命。他們的眉目如此生動,目光灼灼的望著來客,畫布卻早已發黃,仿佛又老又舊的夕陽彌漫。
“你一個人跟來,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嗎?”仆人的聲音柔軟喑啞,像有人拉著一把蒙塵的胡琴。霍華德說:“陛下都敢獨自赴約,我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國王笑了起來:“宮裡監視我的士兵太多了,隻得出此下策。”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盡管他刻意穿著素色的衣服,依然掩不住滿面病容,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長相。圖蘭人普遍褐膚黑發,阿魯瑪三世卻完全是東方人的長相,細眉薄唇,雙眼狹長。
帕倫卡家族四百年來一直近親通婚,繼任者必須是前國王和姊妹誕下的子嗣,他們固執的保護著血統,難怪得不到圖蘭人喜歡。
“你的祖先是東方人?”霍華德問道。國王沉吟片刻:“是。他們在祖國遭到迫害,不得不流亡到了島上。”
他舉起燭台,燭光照亮了塞蒙一世的畫像。
他是塞蒙王朝的開辟者,但他前面卻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常常出現在野史和傳奇中的女人。 東方暻國的景清公主,後來的女皇弗雷德裡希大帝。
她側身坐在畫中,穿著宮廷的束胸裙,眉眼溫柔慈悲。霍華德一怔,突然奪過燭台舉到前方,畫中人清一色黑發黑目,金冠玉帶,皇袍上紋著奇異的圖騰,單翼三足,羽似火焰,足蹬日輪。
相傳昭國有三足神鳥名踆烏,居於日輪之中,日出鳴於扶桑之樹,日落棲於若木,國人將其視為太陽的化身,一個早已滅亡的家族正以這種神鳥作為族徽。
“你……姓景?”霍華德的喉嚨有些發緊。景是暻國的國姓,在四百年前遭到禦三家迫害,族人早已被屠殺殆盡。他一下子明白了,當初征服了圖蘭的就是克裡蒙特王國,克裡蒙特皇后姓景,從遙遠的東方遠嫁而來。
“幸存的族人向清公主求救,公主當時已登上帝位,為助先祖復國,就把富庶的圖蘭賜給他們。”國王歎道,“可先祖為了保護景家的血統近親聯姻,卻是自尋死路。”
霍華德隱約明白了,國王的病是景家幾百年來近親通婚的惡果。他不僅是塞蒙王朝的最後一人,亦是景家的最後一人。國王舉高了燭台,平靜的說:“都是些陳年舊事了,跟我來吧。”
走廊盡頭是一扇狹小的暗門,通向起居室。國王把門鎖好,關上窗,確認屋外沒有人偷聽。房間完全是古雅的東方風格,花梨木的茶幾上放著下了一半的圍棋,櫃中整整齊齊陳列著古籍。霍華德粗略掃了一眼,全是暻國文字。
“時間不多,我就長話短說了。”國王在榻上落座,開門見山的說,“我希望借助埃裡溫的兵力,迫使海上軍區從圖蘭撤軍。”
“不可能。”霍華德說,“海上軍區在圖蘭的駐軍超過二十萬,埃裡溫只有不到三萬人,兵力差的太遠了。況且你的將軍不是不聽號令嗎?”
“費爾南多?”國王支著下巴,露出奇異的笑容,“不要擔心,我總有辦法讓他聽話。當年圖蘭剛被佔領,我就認識到雙方實力懸殊,硬拚絕對贏不了,只有等待時機。如今海上軍區元氣大傷,國內反戰情緒高漲。不需要打敗他們,只要令他們在圖蘭受挫,再借助輿論的壓力。”
“輿論?”
“對,我需要媒體的幫助,把某些慘劇公之於眾。”他緩緩開口,“比如,埃因奧爾大屠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