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和國王一直聊到深夜,塞拉卻輾轉反側,一閉上眼就回到屠殺當夜。她仿佛看到士兵揮舞著棍棒和皮鞭驅趕難民,一旦有人摔倒,狼犬便咆哮著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她聽到軍用皮靴沉重的腳步聲,女人的尖叫,嬰兒淒厲的哭聲,難民們一排排站在壕溝前,隨著槍響,所有人像壞掉的木偶般掉入溝裡,屍體堆滿了垃圾場。一次又一次,她眼睜睜望著父母的臉蠟像般融化,一次又一次,她夢到自己在焦黑的屍堆中挖掘著幼弟的遺骸,一次又一次,她想象家人的頭骨變成了慶功宴上的酒杯……
塞拉突然驚醒過來,滿身冷汗,驚喘連連。她從床上坐起來,披衣走出房間,想出去散散心。宮闕深深,寂靜無人,庭院裡只有隱約的蛙鳴。水流從帶廊柱的噴泉中湧出,流入一個老舊的斑岩池子,石隙裡生著蕨類。
夜風吹在身上,塞拉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正心煩意亂,遠方卻傳來了歌聲。歌聲如煙似霧,飄蕩在夜色之中,宮裡不知何時起霧了,露水凝結在花葉上,倏而咚的一下墜入塘中。聲音忽遠忽近,每當她覺得已經到了,歌聲卻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了。不知走了多久,塞拉來到一座白色的神殿前。她拾級而上,殿裡靜悄悄的,沒有點燈,浮雕在月光下呈現晚霞的顏色。殿中沒有神像,沒有供奉,沒有祭司,只有連綿不絕的銀白色的牆、天花板和柱子,仿佛能將永恆的黑夜變成白晝。
塞拉放慢了腳步,越往裡走歌聲越響亮,飛鳥從樹叢中振翅而起,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轉過拐角,神殿的柱子消失了,眼前是一個巨大的露天溫泉。月光仿佛銀色的雨灑落在水面上,清澈的水微微冒著熱氣。一個人赤足站在池中,隻披著柔軟的黑色長袍,雙手交疊在胸口,仰首站在月光之下歌唱。歌聲陡然一轉,聲調高昂悲愴,令人想起千年前的月光下,人們艱難的跋涉在茫茫沙漠中,父母背著幼子,夫妻相互攙扶,身後是王國的追兵,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漫長的隊伍就像漫長的苦難,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當太陽從海面升起,晨光照亮大海盡頭的希望之地。人們的眼中有了亮光,他們歌頌著美好的未來,仿佛已經看到孩子們在金色的土地上自由奔跑。
塞拉屏息凝神,眼中滿是讚美和難以置信。她正想開口,不小心碰到了一個水瓶。砰的一聲響,在寂靜的神殿裡尤為醒目。歌聲中斷了,池中的人霍然回頭:“誰?”
不遠處傳來振翅聲,一隻大鳥朝祭壇俯衝而下,落在少年肩頭拍打翅膀:“克洛伊!克洛伊!”
塞拉端詳著這隻怪鳥,它長著紅色的巨喙,胸前交錯著檸檬黃和綠色斑塊,眼睛周圍還有一圈藍色,好像剛從染缸裡撈出來。“你叫克洛伊?”
少年撫摸著怪鳥的背,滿懷警惕的注視著她。塞拉結結巴巴的說:“我叫塞拉,我……我能和你聊聊嗎?”
少年打量著她,表情慢慢松弛下來:“我叫克洛伊,這是我的朋友海倫。”
“笨蛋!笨蛋!”大嘴鳥在克洛伊肩上跳來跳去,陰陽怪氣的叫道。塞拉臉上一紅,知道一直盯著陌生人很失禮。“你是這裡的祭司嗎?”
“不,我只是個流浪樂師,有事拜訪國王。這裡實在太空了,又安靜得嚇人,好像一座陵墓。”
克洛伊輕巧的跳上台階,來到塞拉麵前。他不過十六七歲,腰肢纖細,黑發柔軟如鴉羽,嘴唇則像清晨的玫瑰。塞拉從沒見過這麽美麗的人,
甚至令她自慚形穢。 “你剛才唱的什麽歌?”
“一首歸鄉之歌。”克洛伊輕輕哼了幾句。他坐在台階上,修長的手指在石板上打著拍子。塞拉聽不懂歌詞,但歌聲淒愴而不失柔情,讓她想起在海上漂泊時,同船的一位母親給死去的兒子哼的歌。她抱著膝蓋,臉埋在胳膊間,出聲的聽克洛伊唱歌,不知不覺眼中已滿是淚水。
克洛伊停止了歌唱,塞拉才察覺自己的失態,慌忙擦掉眼淚:“對不起,你唱的實在太好聽了,我有點想家了。”
“你的故鄉在哪裡?”
塞拉抬起頭,一彎弦月垂掛在空中,她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久得仿佛前世,一家人圍坐在月光下分享甜酒和餡餅。
“我的家鄉是格爾達南部的一個小鎮。”她輕輕的說,“它是春天最早造訪的地方。每年四月雪開始融化,綠色向北推進,草原上開滿金雀花、冰原罌粟和石楠,魚群成群結隊躍出水面,漁夫拿起放了一個冬天的漁網,孩子們則采摘田裡的漿果釀成果醬。新年到來的前一天,家家戶戶會點起火把,從第一戶人家開始將火把傳遞下去,如果火把始終沒有熄滅,這個村子一年都會得到神明的祝福。”
她頓了頓,無聲的笑笑:“現在想起來,那些時光就像做夢一樣。”
克洛伊安靜了片刻,哄小貓似的摸了摸塞拉的頭髮,塞拉眼眶一酸,險些又要落淚,連忙擦了擦眼角。
“你不是宮女吧?”克洛伊問道,塞拉搖了搖頭:“算是國王的客人。”
“是嗎?”克洛伊神情嚴肅,“你得小心了,這個國王很危險。”
“你見過國王?”
“當然。這人一副病秧子相,卻相當心狠手辣。前幾天來了位佔卜師,就因為說的話不中聽,被他下令剜去雙眼,拔掉舌頭逐出宮廷。 ”
塞拉打了個寒顫:“他說了什麽不吉利的話嗎?”
“他說這個國家會毀滅三次,第一次毀於血與太陽,第二次毀於福音書,第三次毀於瘟疫。”
“福音是皇帝的軍隊,血與太陽……薩烏卡人?”塞拉想起薩烏卡人曾一度征服圖蘭,令圖蘭由盛轉衰。克洛伊說:“預言還沒完。前兩次災難後,廢墟上都會誕生新的國家,但圖蘭終將不複存在。然而一位英雄會在此時出現,他將為這個國家戰鬥一生,至死方休。他的存在將給苦難中的同胞帶來希望,他的名字將會成為照亮世人的光。”
“他的名字會成為照亮世人的光……”塞拉夢囈般呢喃道。真的有這樣的英雄嗎?人在絕望時,總是渴望英雄從天而降拯救自己。霍華德是北方的英雄,可他沒能守住祖國,守住北方軍區,連一群無辜的難民都守護不了。
“只是預言而已,是不是聽上去很玄?”克洛伊眯著眼睛,赤足踢著泉水,溫泉中蕩起一圈圈漣漪。“據說國王聽後震怒。不過身為國王,肯定不願知道自己的國家有朝一日會毀滅吧。”
“但哪個國家不會毀滅呢?國家和人一樣,只是壽命長短不同。”
“因為圖蘭不是你的國家,你才會這麽說。”克洛伊從台階上站起來,“就像人都會死,但親人的死總讓人痛苦不堪。”
塞拉默然:“你要走了嗎?”
“我們還會見面的。”少年側頭望著她,月光下,他的眼睛黑得仿佛深夜。他輕盈的跳上台階,背影宛如一隻小鹿,“晚安,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