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行了數日,皆是荒無人煙的曠野。
陽光雖很明媚,也沒怎麽下雪,可天氣依舊很涼。
白天行走時還能忍受,夜間睡覺時真是難受。
幾人身上的餅也用盡了,再無乾糧,只能靠吃雪充饑。
這時都感到腸胃不適,一齊蹲下來愁眉苦臉。
胡樂呻吟道:“哎喲我的媽呀,我肚子痛死了……我好像又要出恭了……”
韓忠義道:“我們再這麽繼續吃雪,不是餓死也得病死。”
環顧四周道:“他媽的,這裡除了雪就連個樹都沒啊。”
洪輝道:“是啊,當時我跟狄先生狄寧哥,我們靠著啃樹皮兒、樹枝兒,也就這麽挺過來了。可這會兒,怎麽連個樹都沒有,我們看來真得餓死了。”
狄仁傑道:“我們再忍忍,繼續走下去。只要有了市鎮,就可以買吃的了。”
幾人遂又走了一時,見前面有個湖,水都結成冰了。
狄仁傑道:“好像沒別的路了,看來我們也只能過湖了。”
鵑兒道:“我們走在冰上,不會掉下去吧?”
梅四兒道:“對啊,我看有點危險啊。”
韓忠義道:“放心,我們都不會掉的,只有那又肥又矬的才會掉。”
胡樂肚子痛,沒力氣理睬他。
湖的對岸都是高聳的雪山,一望無際都是白。
日光照在冰雪之上,閃閃發亮,刺眼非常。
幾人先是在湖邊敲打了半日湖面上的冰,都覺得應該夠結實,方準備一齊過湖。
這時忽聽得馬蹄聲響,幾人忙一回頭,只見三騎快馬正疾馳而來。
奔至近處,三人勒住了馬,在上面打量了番狄仁傑他們。
帶頭的微一皺眉,“咦”的一聲,道:“有點兒像啊……”
回頭道:“拿出來對照一下。”
後面兩人隨即取出了幾張紙,展開來跟帶頭的一齊看。
狄仁傑幾人見紙上好像有圖有文,倒也頗為眼熟。
馬上三人看了幾眼紙張,又瞧了幾眼狄仁傑他們,眉頭都越皺越緊。
狄仁傑、韓忠義二人突然反應了過來,互看一眼,幾不可聞地說道:“通緝令。”
馬上那帶頭的看著狄仁傑幾人點頭道:“嗯,沒錯,就是他們。”
後面那大漢聲若雷鳴,道:“媽的,找了咱那麽久,原來就在這兒呢!”
另一個青年手搖折扇,哼哼微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狄仁傑向三人作揖道:“敢問幾位,找的是誰?”
帶頭的冷笑道:“你。”
狄仁傑道:“哦?幾位尋的是我?”
那大漢道:“你別裝啦狄仁傑,我們都知道是你了!”
狄仁傑與韓忠義幾人又互看了看,說道:“哦,那既然幾位都知道了,那我也就不隱瞞了。不錯,我就是狄仁傑。”
帶頭的道:“你還算識相。”
韓忠義道:“你們是誰?”
帶頭的冷笑一聲,道:“韓忠義,我們會讓你死個明白的。”
韓忠義道:“你們手上拿的是我們的通緝令,看來你們是衝著我們而來啊。”
帶頭的道:“不錯,我們就是衝著你們來的。”
韓忠義冷笑一聲,道:“可惜啊,你們現在就算是抓到了我們,也領不到賞銀了。”
那大漢喝道:“我們稀罕你媽的狗屁賞銀!我們來是要剁你們的狗頭!”
韓忠義道:“你們不是為了賞銀?”
那青年哈哈一笑道:“錢乃身外之物,
何足道哉。可道義就不容推辭了。” 那帶頭的冷笑道:“看你們如今這副模樣兒,恐怕一路也沒少受罪吧。”
洪輝叫道:“你們到底要怎麽樣啊!”
馬肅冷笑道:“莫非又是來送死的?”
帶頭的冷笑道:“還有你馬肅,你也別想活。”
胡樂道:“喲,這跟俺好像沒啥乾系啊,那我先走了哦……”
韓忠義一把扯過來喝道:“你他媽的肚子不痛了?”
這時細看,見那帶頭的形容冷峻,須發飄然,身穿袍服,腰懸長劍,是個四十來歲年紀的道人。
他後面那大漢豹頭環眼,燕頷虯髯,體格魁偉,身穿大棉襖,手腕上還纏著一長串鐵鏈,看上去也有三十來歲年紀。
旁邊那青年面容白淨,書生打扮,最多也不過二十來歲。
這三人從大到小,一個是道士,一個是粗漢,還一個是書生,竟然一同出現在了一塊兒,不免有些古怪。
胡樂指著他們笑道:“你們莫不是戲子?”
那大漢喝道:“你媽才是戲子!”
那帶頭的道人道:“不用跟他們廢話。”
狄仁傑道:“不知狄某什麽地方得罪了幾位……”
那大漢喝道:“你閉嘴!你們作惡多端,今日總算讓我們找著了,那便饒你們不得!”
胡樂道:“你們又是什麽東西?”
那書生道:“人也,非物。”
又歎道:“雖如在下讀書之人,然聽聞這等傷天害理之舉,亦不由得感傷世風日下,古之春秋大義不複存焉!甚而家國宰相等輩,或美其名曰‘忠義’之徒,亦悉淪喪至此!吾是以義憤滿懷,又安能任憑凶惡逍遙法外,不為自己之罪孽付出代價!”
幾人見他說得淚流滿面,有的暗笑,有的心酸,還有的不知所雲。
狄仁傑看著他道:“年輕人,你才這麽大,就能如此的明理,這實在是難得啊。”
那書生擦了擦淚,看著狄仁傑道:“我今日最後叫你一聲狄大人,你……你曾是我欽慕的榜樣啊……”說著又哭了。
那大漢道:“老弟,你甭哭,這虛偽的狗東西不配做你榜樣!”
洪輝指著怒道:“你罵誰是虛偽的狗東西!”
那大漢道:“罵你媽!”
洪輝怒叫:“你敢罵我娘!”就要衝過去拚命,幾人忙攔住。
那書生一時傷感,竟哭得更加厲害了。
那大漢愈躁,罵道:“你哭個屁呀你個膿包!”
那書生哭道:“哥呀,我的榜樣沒啦!”
那大漢喝道:“姓狄的就不是個人兒,算個狗屁榜樣!”
洪輝叫道:“狄先生當然是個好榜樣!”
韓忠義道:“大人做錯了什麽,你們這麽恨他?”
那道人道:“韓忠義,你別想著撇清關系。”
韓忠義怒叫:“我撇什麽關系呀!我跟大人永遠在一起,他的事也就是我韓忠義的事!你們既說他犯了錯,那我韓忠義自然也是同謀了!你們倒是說說看哪!”
那道人冷笑道:“是啊,你跟你主子狄仁傑本就是一夥兒的,那案子自然也是你們一齊犯的。”
馬肅怒道:“狄公韓將軍他們犯了什麽案哪!你又說不出來,還血口噴人!”
那道人哼了一聲,道:“姓馬的,要不是你當時出手相救了,這兩個狗賊早已被眼睛雪亮的群眾亂刀分屍了!”
狄仁傑幾人一聽,突然都想了起來,齊道:“江州刺史府!”
那道人道:“好!你們總算是記起來了。”
狄仁傑歎了口氣。
韓忠義道:“你們是那姓遠的派來的?”
那大漢喝道:“沒人兒派我們來!”
胡樂道:“‘沒人兒’派你們來?”
大漢道:“對!”
胡樂道:“哦,派你們來的那個人兒叫‘沒人兒’啊。”
大漢道:“沒人兒就是沒人兒,哪兒又多出個人兒了?”
胡樂道:“哦,對嘛,‘沒人兒’就是沒人兒,看來‘沒人兒’就不是個人兒。”
大漢道:“對對對。”
胡樂道:“哦,派你們來的那個人兒……哦對不起,不是個人兒,派你們來的就不是個人兒。”
大漢道:“對對對,你懂了吧?”
胡樂道:“嗯,懂了。”
那道人道:“狗奴才,拐著彎兒罵人呢。”
胡樂道:“沒呢,都不是個人兒,罵誰呢?”
那大漢道:“大哥,他剛才罵人兒啦?”
那道人哼了一聲,道:“我現在不想跟你們多廢話。只是你們馬上就要死了,我得讓你們死個明白。否則你們連自己為什麽會死都不知道,那我們殺了你們又有什麽意義呢。”
韓忠義冷笑道:“就憑你們?”
那道人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韓忠義,我知道你武功高強。這要是在平日啊,我自然是敵不過你。可你看看你現在這臉色,哼哼,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吧?”
原來韓忠義自那夜大戰殺手受了嚴重內傷,身體本就虛弱不堪。
之後不但未曾好好保養,反倒接連動氣,聲嘶力竭,不知不覺已經得了大病,而尚不自知。
如今又接連幾日挨凍受餓,精神狀態自是每況愈下。
這時聽他這麽一說,不覺呆住了。
幾人見韓忠義瞪大了眼,嘴唇顫抖,冷汗直流,都有不祥的預感。
韓忠義隱約只見面前有幾匹馬,馬蹄好像在雪地上輕輕地擺動,那到底是雪還是冰啊?
好像冰跟雪混在了一塊兒啊……
感到一陣冷風吹來,好像渾身顫抖了一下,趕緊抬頭看看,發生了什麽?
天上那緩緩飄動的是什麽?
雪花?
雪花在動,哈哈哈哈哈……
遠處的山上有幾棵光禿禿的樹木,它們也在動啊,它們在向我招手。
感覺肺部有點癢癢,我想咳嗽啊……
不,不能咳,我在我口乾舌燥的嘴裡咽一口唾沫,你別再癢了……
不行,我受不了,我還是要咳出來。
狄仁傑幾人見韓忠義手按胸口,彎著腰使勁咳嗽,青筋都暴了出來。
感覺右眼皮一直在抖,眼睛酸酸的,我……我要死了嗎?
生與死的界限,就這麽一瞬間啊……
韓忠義突然尖聲狂笑了起來,連馬上三人都唬了一跳。
那道人本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韓忠義反應會這麽激烈,倒是意料之外的事。
狄仁傑叫道:“忠義!你怎麽啦!”
其他幾人也跟著叫。
韓忠義突然止住了笑,猛一扭頭,雙眼卻望向別處,道:“有人在叫我?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幾人明白,韓忠義已經徹底癲狂了。
那道人喝道:“行啦韓忠義!你別裝瘋賣傻了!怕死就跪下認個錯,你道爺爺或許會饒你一命!”
韓忠義一聽,手舞足蹈叫道:“你道爺爺是我!啊……!”
突然雙手抱頭,看著湖面上的冰道:“我……我是誰?”
那大漢喝道:“你是韓忠義!跟你主子狄仁傑一塊兒濫殺無辜,害死了前任遠刺史,還奸殺了他夫人的狗賊!”
韓忠義緩緩轉過頭去,微笑道:“我沒有。”
突然耳朵裡發出巨響,嚇得他趕忙向前一撲,趴倒在地,雙手狠抓地上的冰雪,一面尖聲狂叫。
狄仁傑幾人都忙去扶他,大聲亂勸。
韓忠義滿面淚痕哭道:“不要,不要,你不要啊……”
又一臉茫然顫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讓我受苦了……”
狄仁傑叫道:“忠義!你別胡思亂想了!”
韓忠義望著他含淚苦笑道:“我沒有胡思亂想,這都是真的……”
狄仁傑也含淚道:“什麽是真的?”
韓忠義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突然指著遠處叫道:“你別敲哦,你別敲哦!你不要煩我,我不想聽你的聲音!”
霍地跳起身來,斜眼看著那道人道:“我韓忠義武功高強,我不怕你!”
大叫一聲,運起十足內力,雙手向他擊去。
不料使出了這平生武功之極致,竟連空中落下的雪花都沒有改變方向。
韓忠義大吃一驚,又是幾掌擊去,卻仍無絲毫反應。
那道人見了哼哼冷笑,大漢見了搖了搖頭,書生見了愣了一愣。
狄仁傑幾人一見卻是全都呆住了,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韓忠義也呆了,低頭看了看自己顫抖著的雙手,又看著在場的所有人道:“我武功沒了,我武功沒了……”
狄仁傑道:“忠義,你別多想……”
另外幾人也正待安慰幾句,卻見韓忠義早已倒了下來,不省人事了。
原來適才韓忠義癲狂之際,鵑兒便瞪著眼發呆。
這時見他倒下了,自己方清醒了過來。
可頃刻之間,腦海中卻浮現出了許許多多可怕的畫面,而最近的便是竹林之夜的生離死別。
平生的種種遭遇仿佛利刃般刺痛著她的內心,令她恐懼、絕望。
她含著淚水,抬頭看了看刺眼的日光。
她感到很溫暖,可這種溫暖的感覺卻隻令她更加的迷茫。
她覺得這一縷縷陽光實在是太美好了,就連空中緩緩飄落的一片片雪花都是那麽的美麗。
她想:“我根本就不配享有這些。”
不論是親情、友情、愛情,人世間的一切美好,它們都不屬於我。
可是這些我偏偏都得到了,而且我還能照到太陽啊。
我不配,我不配呀……
為什麽這世界這麽美好,而我選擇看到的卻是黑暗呢?
但凡我心中還有那麽一絲光明,就像照亮世界的太陽一樣,我又怎麽會感到痛苦呢?
這些我都明白,可是……
我困了在當中,無法解脫呀……
狄仁傑幾人見鵑兒一面笑,一面來回扇自己耳光,都大吃一驚,忙來阻止。
幾人越阻止,鵑兒便咬牙切齒的扇得愈加厲害,一面笑得更大聲了。
到後來直變作了狂笑,用指甲在自己臉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幾人使勁掰開了她的手,不讓她再抓,她便尖聲狂叫,又惡狠狠地瞪著幾人喘氣。
胡樂、洪輝二人哭勸,叫得比誰都大聲。
一時鵑兒也昏了過去,不省人事了。
馬上三人見了,都互看一眼,也均感驚異。
那道人冷笑著搖了搖頭,道:“唉呀,看來你們作惡太多,上天都報應了。要是再倒下一兩個,也就用不著我們動手了。”
胡樂指著怒叫:“你閉嘴!王八蛋!他媽的……”
又哭道:“我們做錯了什麽,那麽多人恨我們……”
洪輝哭道:“哥,你不用哭!我們什麽都沒有做錯!”
狄寧也叫:“對,我們沒有做錯!”
馬肅也叫:“我們沒錯!”
梅四兒見韓忠義都已經倒下了,且接下來的勝負也還未知,不敢叫太大聲,咽了口唾沫,隻顫抖著輕輕說道:“我們……沒錯……”
胡樂喝道:“姓梅的!你乾嗎抖!”
梅四兒抖道:“我……我沒有抖……”
洪輝喝道:“姓梅的!你怕了就給我滾!”
梅四兒怕道:“我……我沒有怕……”
那道人哼哼冷笑,道:“狄仁傑,你是跪下磕頭認個錯呢,還是去鬼門關走一趟?”
胡樂叫罵:“我們認你媽了個屁錯!”
那大漢喝道:“你們就是不認是不是!”
洪輝叫道:“沒錯就是沒錯!有錯我們自然會去認,可現在我們就沒有錯,你們到底要我們認什麽!”
那大漢大喝:“要你們認錯!”
這一聲振聾發聵,附帶內勁,幾人感到耳膜都要穿孔了。
狄仁傑腦袋一陣暈眩,直接坐倒在地。
胡樂左手扶起狄仁傑,右手按著自己腦袋道:“哎喲媽呀,獅吼功啊……”
那大漢大笑數聲,道:“不是獅吼功,是‘史吼功’!”
胡樂道:“媽呀,你的‘屎吼功’好臭啊!”
那大漢怒道:“不是那個‘屎’,是歷史的‘史’!”
又自我介紹道:“我名兒叫史不放,因為我媽生我生得很艱難,就說我死也不肯放手,於是就起名兒叫做史不放!”
胡樂道:“那你都生出來了,怎麽現在還是死也不放過我們呀。”
史不放道:“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史不放這輩子都死也不放,豈止出生呢!”
胡樂跌足道:“唉呀那咱倒霉咯!”
史不放道:“蒼蠅不鑽沒縫蛋兒!你們要沒點兒問題,咱們乾嗎要找上你們呀?”
洪輝哼道:“我們是沒問題啊,可你們不也照樣找上了嗎?”
史不放喝道:“就是因為你們有問題,所以咱們才找上的!”
那書生道:“既然二哥都自我介紹了,那小弟也來一個。這個,小生薛文,微末出身,苦讀十年寒窗。此次本待赴京趕考,途中卻因事阻滯,便無奈耽擱了。所幸於飯館之中,邂逅了二位兄長,既言談投機,又一見如故,便義結金蘭,拜為了兄弟……”
胡樂擺手道:“沒人想聽你自我介紹。”
史不放怒道:“肥矬!你怎地跟我三弟說話!”
那書生薛文道:“沒事兒……”
梅四兒正擔心要打起來,一聽有人叫他,便忙抬頭應道:“在在在。”
胡樂罵道:“你滾一邊兒去!沒人兒叫你!”
史不放道:“沒人兒?沒人兒在哪兒啊?”
胡樂罵道:“在你媽的肚子裡!”
史不放道:“俺媽的肚子裡?那不是我嗎?”
胡樂罵道:“就是你!你就是沒人兒!沒人兒就不是個人兒!你就不是個人兒!你滿意了吧!”
史不放怒道:“啊!你氣死我啦!我要殺了你們!”
那道人一個手勢製止道:“二弟,不要著急,先讓三弟說完。”
薛文笑道:“剩下還是留給大哥來說吧。”
那道人“嗯”了一聲,道:“好。貧道道號空虛……”
胡樂道:“嗐你都空虛了那還說個屁呀。”
史不放喝道:“肥矬!大哥說話兒了時候,你別他媽的插嘴!”
空虛道人冷笑一聲,續道:“貧道此次下山,本也不願多與俗事糾纏……”
胡樂道:“那你就滾回山上煉丹藥去。”
空虛續道:“爭奈半路,聽說了一件駭人聽聞之事……”
胡樂道:“那你就把耳朵閉上。”
狄仁傑斷喝。
空虛見了,微微點頭,“嗯”了一聲,又續道:“這件駭人聽聞之事,便是在江州刺史府發生的命案。實不相瞞,兩位被害人,都曾經接待過貧道。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當時來到江州境內,身上的盤費用盡,自然就來到了刺史府……”
胡樂道:“討飯?”
空虛冷笑兩聲,道:“也可以這麽說吧。不過當時遠刺史還有他的夫人,他們見我是修道的,便客客氣氣地留我下來,款待我飽食了一頓,又給了我盤纏。就這樣,我一路便順順當當地走完了。”
狄仁傑點頭道:“我明白了,道長是為了報答遠刺史和他夫人的一飯之恩。”
空虛朗聲道:“不錯!貧道自來恩怨分明,既然不能再報恩了,那也必須要為他們報仇!然即便我並不認識他們,這個公道,我也照樣要為他們討回來!我雖是修道之人,不欲多管俗事,可也並非遇到不公而袖手旁觀者!能下此毒手的無恥之徒,不應活在人世!所以我不為別的,就為了我心中尚存的那一點良知,我也要管!”
史不放、薛文聽了,一齊叫好。
空虛三人卻隨即一怔:原來狄仁傑、洪輝二人也跟著一齊叫好了。
史不放道:“你們叫什麽好啊?”
胡樂也道:“是啊,你們叫什麽好啊?”
狄仁傑道:“道長的慷慨之言,真令狄某敬佩。因此不由得不叫好。”
洪輝道:“是啊,大丈夫就當如道長這般,恩怨分明!”
空虛聽了,微一眯眼,道:“你們難道聽不懂我的話嗎?我剛才說的那下毒手的無恥之徒,指的就是你們。”
洪輝道:“我們當然聽懂了!我們也正是知道那下毒手的並非我們,所以我們才敢坦然無懼地叫好。我們願意與道長一同抓到那個真凶。”
空虛又眯了眯眼,道:“整個江州城的人都看到了你狄仁傑還有韓忠義站在殺人現場,而且就站在那位可憐的夫人的屍首旁。”
頓了一頓,又望著遠處緩緩道:“貧道當年雖與她只有過一面之緣,只知道,她姓秦。可就在那一頓飯的功夫裡面,她的真誠、善良,甚至是她外表的美麗,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貧道這輩子也並非沒見過女人,可這位秦夫人……她很特別。她是一個多麽好的人哪,可為什麽卻會落得如此下場呢?”說著苦笑了一聲,歎了口氣。
狄仁傑聽他這麽一說,不覺又想起了年輕時的秦夫人……
不,那時候是……秦小姐。
記得當時自己也還年輕,正與遠刺史……
遠靖兄一同前往應試的路上。
這日正行間,天上忽然下起了雨,二人便跑到路旁一個亭子裡去避雨。
不料這時亭子裡還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青衫女子正倚著欄杆坐著,手中拿著本書。
旁邊站著一個小丫鬟,瞥見了狄仁傑二人淋成落湯雞的樣子,撲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青衫女子笑道:“傻丫頭,你笑什麽?”
丫鬟朝二人一指,忍笑道:“小姐,你看這兩個呆子。”
這時狄仁傑、遠靖二人看到了那青衫女子的側臉,確實已經呆了。
狄仁傑忽然察覺這樣盯著人家看不好,遂連忙轉過了身去,一面用手臂碰碰遠靖,意思叫他也自重些。
遠靖卻仍是瞪瞪的,無法再將視線從那青衫女子身上移開了。
那青衫女子這才發現有人,倒唬了一跳,輕輕“啊”了一聲,忙回過了頭。
那丫鬟輕輕哼了一聲,看著二人道:“你們兩個這麽直勾勾地看著我家小姐,也不臊得慌!看你們也是讀書人的模樣兒,怎麽這麽失禮!”說著翹起嘴來。
遠靖這才清醒,道:“我……我……”
那丫鬟見了,又是撲哧一笑。
狄仁傑忙施禮道:“得罪二位姑娘了。我們二人乃行路之人,因驟降大雨,便來此暫避。不料竟冒犯了二位,還望見諒。”
那青衫女子早羞紅了臉,用書擋住側面,並不望向狄仁傑二人,隻輕聲說道:“公子多禮。小女子也是偶來閑坐,正與小婢媛兒共待雨停。便是素日也少有人來此,不承望雨天竟會有人來。”
遠靖滿面通紅,手足無措。
狄仁傑笑著拍了拍他,又向那女子道:“哦,我們也沒有料到。”
那丫鬟媛兒笑道:“你們怎麽會沒有料到?”
狄仁傑看了一眼遠靖,輕輕一笑,道:“這個……應該是天意吧。”
媛兒又笑了,道:“果然是個書呆子,明明就是你們自己選擇跑來的,還說是天意呢。”
那青衫女子臉更紅了,從書上看了一眼媛兒,輕輕地搖了搖頭,意思叫她別再說了。
媛兒笑了笑,點了點頭。
這時雨漸漸小了,雨水沿著亭子的屋簷一滴滴地落下來。
狄仁傑望著遠方蔥鬱的樹木,綿延的群山,在雨後更顯得蒼翠欲滴。
遠靖並未多說一句話,心裡卻盼著這場雨永遠也不要停。
後來雨還是停了,兩位女子行了個禮就準備走了。
狄仁傑還了個禮,遠靖在旁卻是一動不動,隻呆看著那青衫女子的背影。
剛要下台階,那青衫女子忽然輕輕一回眸,看了二人一眼。
媛兒扶著她,輕聲笑道:“小姐,我們快走吧,夫人在家都等急了。”
那女子臉一紅,忙回過頭,跟丫鬟一起去了。
後來才知道,那青衫女子便是本地大戶秦家的千金。
她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在狄仁傑的腦海中仍是歷歷在目。
就在不自覺要叫出口時,忽聽得各種聲音傳來:
“老爺!你醒醒啊!”
“先生!你怎麽啦!”
“狄公!狄公!”
“老爺,老爺。”
“閣……閣……閣老。”
“姓狄的!大哥問你話兒呢,你發什麽呆!”
狄仁傑立時清醒了,喘息未定,迷惘地看了看四周。
只見胡樂幾個正圍在自己身旁亂嚷,馬上三人一個正嚴肅地望向自己,一個正在朝自己吼叫,還一個皺著眉頭髮呆。
雪地上兀自躺著韓忠義、鵑兒兩個。
胡樂道:“老爺,你怎發呆了?”
狄仁傑道:“過了多久了?”
胡樂笑道:“也就一眨眼功夫。”
狄仁傑道:“我怎麽感覺過了好久啊。”
史不放道:“你做白日夢呢!”
洪輝道:“先生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人?”
狄仁傑道:“是啊,好像就在眼前呢……”
空虛問道:“你想起了誰?”
狄仁傑含淚哽咽道:“她……”
空虛眯眼道:“誰?”
狄仁傑道:“秦……秦夫人……”
空虛道:“我聽不太見。”
洪輝怒叫:“先生說‘秦夫人’!”
空虛怒喝:“那你為什麽要殺她!”
狄仁傑大叫:“我沒有!”
一面流下淚來,又搖頭哭道:“她是……她是我愛過的人……我……我怎麽可能會去殺她……”
那書生薛文道:“真的不是你殺的?”
狄仁傑閉著眼緩緩搖頭。
胡樂歎道:“唉呀,原來老爺……也愛過人哪。”
狄寧道:“能愛一個人多好啊。”
洪輝叫道:“好!當然好!”
空虛繼續追問:“狄仁傑,你怎麽證明不是你殺的?”
狄仁傑搖頭道:“我沒有辦法證明。”
空虛哼哼幾聲,道:“那好,那我問你,你為什麽會出現在秦夫人的被害現場?”
狄仁傑道:“是她叫我去的。”
空虛道:“她?你是說秦夫人?”
狄仁傑道:“對。”
空虛道:“哦,那她為什麽叫你去啊?”
狄仁傑道:“因為遠刺史被害了,她要跟我……見個面。”
空虛點頭“嗯”了一聲,道:“我明白了,她要約你見面。這麽說,秦夫人被害以前,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狄仁傑道:“是的,我跟忠義剛到江州的那一日,就已經跟她見過面了。”
空虛道:“然後次日她就被害了。”
狄仁傑歎了口氣。
空虛想了想,道:“這麽算來,遠刺史是在你到達江州前的兩天被害的……”
狄仁傑忙道:“不,那是假消息。”
空虛道:“什麽假消息?”
狄仁傑道:“那是秦夫人和幾個官吏商議過後,為了避免城中動亂,故意傳遞出去的假消息。遠刺史實則已經死去有一段時間了。”
空虛道:“哦?遠刺史難道不是被你兩天前殺害的嗎?”
狄仁傑道:“兩天前我還沒有到江州。”
空虛道:“那你在哪兒?”
狄仁傑歎了口氣,道:“扶著小半塊桅杆,漂流在潯陽江上。”
胡樂、狄寧、馬肅齊道:“這我們可以作證,當時我們船沉了,我們幾個扶著另一半桅杆。”
空虛聽了哼哼冷笑。
史不放喝道:“簡直就是放他媽的屁!”
洪輝喝道:“我放你媽的屁!怎麽了!”
史不放喝道:“胡說八道!這世上哪兒有那麽多巧合!”
胡樂喝道:“你他媽的能找上我們,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巧合!”
史不放喝道:“我們就找到啦!”
胡樂喝道:“所以很巧!”
狄仁傑道:“你們既相信江州百姓所傳,遠刺史死於我到來的兩天之前,卻又為何不信他是因得暴病身亡?這難道不同樣是百姓所傳嗎?”
空虛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秦夫人是在害你,所以才故意傳出了這個謠言?”
狄仁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空虛道:“那為什麽你到來的第二天秦夫人就被害了呢?”
狄仁傑叫道:“我不知道!”
空虛道:“而且你就出現在殺人現場。”
狄仁傑搖頭。
空虛哼了一聲道:“正是因為你愛她,而你又得不到她,所以你不但恨她,你也恨她的丈夫。”
狄仁傑指著大叫:“你血口噴人!”突然感到頭痛欲裂,幾欲昏厥,幾人趕忙扶住。
史不放哈哈大笑道:“姓狄的惱羞成怒啦!”
狄仁傑喘著粗氣,眼睛含淚。
空虛道:“你因為嫉恨得到她的那個人,也就是她的丈夫遠刺史,所以你就先行對他下了毒手,而後又對這位可憐的夫人施暴。這時候你所謂的愛轉成了恨,便持刀殺害了她,又扒光了她的衣裳,毀壞了她的面容、她的身體……”
狄仁傑聽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大聲狂叫了起來。
洪輝幾人都瘋也似的指著那道人亂罵。
史不放叫道:“大哥!不用多說了!姓狄的就是凶手,咱剁了完事兒!”
突然眼前一片金光閃閃迷住了視線。
原來是洪輝抱了個滿懷的雪,向馬上三人直拋了過來。
空虛道人隻微一側臉,史不放、薛文二人倒唬了一跳,“哎呀”叫了聲。
洪輝又是一大把雪朝三人拋來,一面叫道:“你們快走!”
狄仁傑定了定神,叫道:“帶上忠義、鵑兒、洪輝,我們快走!”
胡樂道:“老爺,走哪兒?”
狄仁傑叫道:“過湖!”
忽聽得一聲大喝如雷,伴隨著鐵鏈撞擊之聲,又一聲慘叫,一人倒了下去。
竟是史不放猛揮腕上鐵鏈,瞬即擊中了洪輝面門。
狄仁傑幾人見他倒在了雪地裡,滿面鮮血,都“小輝”“兄弟”的亂叫。
正待去扶,只聽得當啷啷之聲,那鐵鏈附帶內勁再度橫掃將來。
梅四兒雙手抱頭滿地打滾,胡樂踉蹌腳步不穩,狄寧敏捷仰身一避,馬肅趁勢借力打力,狄仁傑自拖著韓忠義。
此時馬肅因肚饑,功力亦大減,卻只是利用敵人攻來的力道回擊,因此四兩撥千斤,反將鐵鏈所擊方位改向了攻者自己。
眼見附著史不放外加馬肅二人內勁的鐵鏈就要打著馬上三人,史不放、薛文都“哎喲”一叫,無奈力道太大,無法半路收住。
那空虛道人隻袍袖一抖,自上向下擊去,掌中也隻微附內勁,便將鐵鏈狠摔在了地上。
原來那鐵鏈的一切力道盡在橫向,道人便攻以豎向,遂輕而易舉地壓下了勁力。
那史不放、薛文呆了呆,隨即叫好。
空虛道:“別弄死了,活捉。”說著與史不放一齊躍下馬來。
狄仁傑幾人這時都準備向湖面上奔去,一面拖著昏迷不醒的韓忠義、鵑兒、洪輝三人。
不料才剛退到了湖面上一步,狄仁傑、胡樂、梅四兒三人便一齊滑倒。
狄仁傑大叫一聲,感到劇痛,已然骨折了。
胡樂倒沒摔痛,忙爬了過去,扶著狄仁傑,驚道:“老爺,你……你死了?”
狄仁傑雙手按腿,皺眉呻吟道:“沒有……但快了。”
又瞪著幾人叫:“快走啊!”
梅四兒跪在冰上,渾身顫抖道:“閣……閣老,我們……我們完蛋了……”
胡樂瞪眼罵道:“完你媽的蛋!還不快拖著人兒走啊!”
梅四兒道:“人手不夠啊!”
胡樂叫道:“狄寧!你也來!”
馬肅道:“你去,我來掩護。”
狄寧過來道:“老爺怎麽樣?”
狄仁傑喘道:“我沒事,你們快拖著人走。”
空虛道人早抽出長劍,白光閃動,耀眼生輝,縱身一躍,劍氣橫掃將來。
胡樂回頭一見,大叫:“哎呀完啦!”
不料空虛的劍氣直甩到了幾人面前的冰面上,發出一聲巨響,裂開一條大縫,中間都是流動的湖水,跨不過去了。
梅四兒差點踩了下去,忙收回腳,又滑了一跤,嚇得大哭了起來。
胡樂還以為死定了,這會兒笑道:“臭道士砍歪了!”
狄寧道:“他故意的。”
史不放哈哈大笑道:“看你們往哪兒跑!”
狄仁傑叫道:“我們繞道!”
幾人就欲從旁邊的冰上行去,空虛道人又是一劍斜面揮來,被馬肅連忙借力打力,力道疾轉,在二人之間的冰面上劃出了一長條裂痕。
空虛一驚,明知遇到勁敵,須先對付了他,再抓狄仁傑幾個。
遂猛地直刺冰面上剛劃出的縫隙,劍氣到處,約有一丈長的堅冰登時彈了起來,冷水四濺。
空虛早一掌凌空擊去,那堅冰便附帶內勁直撲向馬肅,被他雙掌回擊,騰空裂成了無數冰塊,仿若暗器一般襲將來。
史不放大喝一聲,震耳欲聾,冰塊來速登時變緩,更把狄仁傑幾人摔了一跤。
胡樂這麽一跌,全身的重量正好壓在了狄仁傑的骨折處,痛得他一聲慘呼,幾乎昏了過去。
胡樂忙叫:“哎喲!壓到老爺了!”
忙欲起身,腳下一滑,又摔了下去,狄仁傑叫苦連天。
史不放猛揮鐵鏈,打得冰塊到處飛濺,正好飛到了胡樂頭上。
胡樂剛攙起狄仁傑,突然腦杓一痛,“哎喲”一聲,腳底一滑,整個人又壓倒了狄仁傑。
空虛道人、史不放二人皆是高手,馬肅一個人實難支撐,漸感力竭。
忽然想到馬上那書生薛文,似是不會武功者。
不過他也許是深藏不露……
沒法了, 只能試一試。
遂連忙抓起一把雪,捏成一小團雪球,附有內勁,朝他擲去,一面擋掉向自己攻來的招。
原來那書生真就不會武功,一中雪球,立時滾了下馬,摔在地上。
空虛道人、史不放二人吃了一驚,沒想到馬肅會突然去襲擊他們三弟。
一不留神,馬肅早飛也似的奔了來,一把抓住了薛文的衣襟,另一隻手掐住了他脖子,喝道:“你們退後!不然我殺了他!”
狄寧道:“有人質了!”
胡樂道:“原來這老三不會武功啊。”
狄仁傑叫道:“我們快走!”
空虛道人兩個見三弟在他手中,也不敢妄動,隻好放他去,叫道:“你們要是敢傷害了三弟,你們就死定了!”
那薛文竟也呆住了,隻任由馬肅將自己帶走。
馬肅帶著他過來道:“狄公,我們有人質在手,倒也不怕他們。”
狄仁傑點了點頭道:“讓他自己走吧。”
馬肅遂放開他,威脅道:“你要是敢跑,立刻就殺了你。”
薛文道:“小生不跑。”
狄仁傑道:“走吧。”
幾人有的拖著人,有的被人拖,有的扶著人,有的被人扶,有的在滑冰,有的在滑倒,一齊朝湖的對岸走去。
史不放頓足道:“哎呀!怎麽辦啊大哥!”
空虛道人道:“他們雖暫時還不敢害三弟,可他們到底怎麽想,我也說不準。”
看著史不放道:“我們須設法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