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時左右,法場上早已比肩接踵。
來看熱鬧的百姓人山人海,都圍在行刑台的四周談話說笑。
上座有一排椅子,坐的皆是覺州城裡的官員鄉紳、富商豪客等具威望之人。
一時,見那張太太身穿囚服,被人押了上來,場上登時沸騰。
眾人都指著她譏諷嘲笑,破口大罵,又朝她吐痰吐唾沫。
她面無表情,一根根散亂的銀發在日光之下隨風搖曳。
她平靜地走上了行刑台,頭伏在了木砧之上。
旁邊站著個劊子手,手握鋼刀,就等著午時三刻一到,便即行刑。
昨天那門子張三也站在人群當中,緊張地想道:“不知狄閣老他們破案了沒有,怎麽到現在還不來……”
午時三刻將至,已經傳來了一聲“準備行刑”。
就在一片肅靜中,忽聽得幾人叫道:“不要行刑!”
只見幾人穿過人群,來到了台前,大叫:“此案有冤情!”
張三認了出來,是狄仁傑他們!
眾人不認得狄仁傑幾人,卻都認得其中一人:慧真方丈。
登時都叫嚷起來:“是方丈大師!”“慧真大師來了!”
台上張太太一聽,連忙睜開眼來,向前一看,見了慧真,見他也正望向自己,不覺呆住了。
上座之人見大名鼎鼎的雷隱寺方丈竟遽爾駕臨,都出乎意料,面面相覷,站了起來。
聽洪輝叫道:“這位太太不是凶手,不能殺她!”
韓忠義也大叫:“不能殺!”
鵑兒也叫:“不能殺,不能殺!”
胡樂也叫:“不能冤枉了人!”
眾人聽了,都呆住了。
有的想笑的,見慧真方丈也在其中,便不敢笑了。
張三猶豫了一下,也出來叫道:“我看這個案子可能……確實有冤情!大家……都聽聽吧!”
眾人看著他叫道:“你誰啊?”
張三道:“我……我是個看門的!”
眾人叫道:“你憑什麽說有冤情啊?”
張三道:“我……我也不知道!”
洪輝道:“你不用怕他們,你過來,我們都查到證據了。”
張三忙過來了,悄聲問道:“閣老,查到凶手了嗎?”
狄仁傑皺著眉,輕輕歎了口氣,道:“查到了。”
張三道:“是誰啊?”
慧真道:“我。”
張三驚道:“方丈!”
原來昨日慧真說完那一段話後,狄仁傑幾人又與他談了整整一夜。
那慧真因犯殺戒,本自有悔意,又長年深受佛法熏陶,心地畢竟是善良的,且更不欲張太太無辜代己受罰。
遂在幾人規勸之下,於最後一刻幡然悔悟,便立刻跟著幾人飛奔下山,一同來至法場,準備當眾自首。
這時叫道:“諸位都知道!我,是雷隱寺的方丈,法號慧真!可你們不知道,我還有一個俗名,叫做‘鍾傑然’!”
那張太太只是望著他,眼睛含淚,一直搖著頭。
慧真說話的時候,雖然看的是眾人,可余光卻只是注視著她。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便看見了,那眼眶立刻就濕了。
這時又哽咽著叫道:“我!我是個殺人凶手!……你們沒有聽錯,我剛剛,就是這麽說的。我……殺人啦。你們不要錯怪了她,她是無辜的。她的丈夫張老爺,是我殺的。”
聽了這話,眾人的反應可想而知,
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上座有人說道:“慧真方丈,請移步過來一坐。午時三刻現在已經過了,我們要行刑了。”
慧真看著他瞪眼叫道:“不!不能行刑!”
有人道:“大師,我們知道你善良,可這張太太是個殺人犯,你也不能這麽替她解圍吧。”
慧真忙叫:“我沒有!我說的是實話!”
一個官員緩緩說道:“下官久慕住持大人之賢名,隻恨無緣前來拜會,實乃平素一大憾事。還有貴寺曰雷隱者之芳名,亦是聲聞遐邇,遠揚四海,令凡有耳之人無不為其而欣然踴躍,欽仰無已,爭先恐後欲來觀覽,同時一睹方丈大人鶴發童顏之神采,以了結畢生之夙願。大人住持寶刹四十余載,佛法之修為自是已臻化境,無與倫比,天下無二,古今無雙,堪稱諸聖中之至也……”
胡樂指著罵道:“你他媽的‘豬腎汁也’夠了沒!你放你媽的屁呢!”
另一個官員喝道:“哪兒來的刁民,竟敢到法場來鬧事!”
胡樂朝他喝道:“我是你爹!”
那官員指著道:“你……你敢以下犯上!”
胡樂喝道:“我敢以上犯下!”
那官員怒道:“來人哪,給我抓了!”
行刑官勸道:“不如先行刑,再為處置不遲。”
隨即朗聲道:“張氏,為搶奪財產,謀殺親夫,現已認罪供狀,就待伏誅!”
又叫一聲:“斬!”
劊子手立時舉起鋼刀來。
慧真大叫:“不能殺!”
朝行刑台上直撲將去,擋在了鋼刀之前,眾人一聲驚呼。
洪輝指著怒叫:“你們為什麽急著行刑!那個張老爺死後的財產到底去了哪裡!”
上座之人一聽,登時有一半跌了下椅,都叫:“你說什麽啊!”
洪輝叫道:“你們既說她殺人是為了搶奪財產,那她到底有沒有搶到財產!她一下子就被你們給抓了,那那姓張的一大筆錢又都去了哪兒!”
他們叫道:“我們怎麽知道!”
洪輝叫道:“你們知道!”
那行刑官聽他這麽一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喝命劊子手:“快殺人!”
劊子手見慧真擋在面前,不敢砍下去。
韓忠義指著上座之人亂叫:“貪官汙吏,貪官汙吏!你們殺人滅口,殺人滅口!”
鵑兒也叫:“殺人,殺人,殺人!”
眾人中許多想趁機鬧事的也都跟著吵嚷起來,登時法場一片混亂。
就在一片喧囂中,那張太太看著慧真哭道:“表哥……”
慧真也看著她哭道:“表妹……”
那劊子手粗聲粗氣道:“你們是表兄妹啊?”
慧真哭道:“她叫殷果,是我表妹!”
殷果哭道:“表哥,你快走吧,我不想連累你……”
慧真大叫:“不!我不走!我從前沒能保護你,我現在要保護好你……”
殷果微笑道:“表哥,其實我這麽多年,我一直就知道,你已經是雷隱寺的方丈了。你……你既然已經出家了,我就不想再來打擾你。”
慧真道:“為了你,我就是不做和尚也罷了。”
殷果搖頭道:“你不要這麽說。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天天在為你祈禱。我每次上山,我又想看到你,我卻也不自覺地回避。我……我不知道要怎麽面對你。”
慧真嘴唇顫抖,一直眨著眼,試圖不讓眼淚流下,卻還是流下了。
殷果道:“我雖然跟他過了四十多年,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一生中無數次想過去死,可我在想到了你以後,就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淚眼看著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慧真顫抖的右手想碰碰她的臉,可剛要碰到,又收了回去。
淚水遮住了他的視線,眼前一片朦朧,都是從前的場景。
殷果抬頭望著藍藍的天,想起以前跟表哥一起放風箏。
那風箏飛呀,飛呀,輕飄飄的,自由自在,就像我們一樣。
我們牽著手,在草地上笑著走。
殷果道:“我可以走了。 ”
說著,頭使勁往木砧上一撞。
那劊子手沒來得及阻止,“哎喲”叫了一聲。
慧真一見,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突然輕輕叫了聲:“小果……”
那殷果躺在一灘血中,已然氣絕。
慧真想扶她,可不知道怎麽扶。
那劊子手雖是個粗漢,卻也流下了淚來。
眾人一見張太太死了,都一齊靜了下來。
慧真輕輕地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銀發,笑道:“好,好,好啊,去了好啊。從今以後,不用,再在人世受苦啦。”
眾人中許多一聽,都滴下淚來。
狄仁傑幾人也是潸然淚下。
慧真遂將殷果輕輕地放下了,緩緩站了起來,看著眾人朗聲道:“眾生皆有苦難。但是,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值得我們為了它,勇敢地活下去。那就是,愛。這世上的親情,友情,愛情,還有人與人之間最純樸的感情,那都是世間的真理!你們要彼此相愛,不要互相仇恨。因為愛,已經勝過了一切!”
含淚望著藍天道:“小果,我要來陪你啦。”
說著,從袖子裡抽出那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抹,當場倒了下去。
眾人一聲驚呼,趕忙來救,已然不及。
慧真方丈生前曾做過許多善事,因此覺州城裡的人許多都為他流淚了。
當然,也有因目睹名流於臨終之前身敗名裂而興高采烈者,也不必細說。
狄仁傑幾人也隻搖頭歎氣,即日便離開了覺州城,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