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聽得鄭玄病危的消息,林朝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畢竟在他的印象中,鄭老頭一向是精神矍鑠的模樣,又怎會突然醫藥罔效。
可鄭益卻告訴林朝,鄭玄患病已有兩三年了,到了今年年初時,便開始連下床行走都要人攙扶了。
林朝這才反應過來,上次見到老師鄭玄已經是七年之前了。
六七年的時間,對於林朝可能沒什麽影響,但在鄭玄這個老人身上,卻充分體現了歲月的無情。
沉屙數年難愈,鄭玄有感自己可能時日無多,心中衡量了許久,才決定派遣兒子前來召回林朝。
鄭玄當然知道林朝在籌劃大事,但作為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鄭老頭想在臨死前見弟子一面,也是可以理解的。
“唉……”
聽完了鄭益的話,林朝臉上的表情逐漸從震驚轉為無奈,最終隻得幽幽一歎。
論年歲,鄭玄如今已七十有四,比這世上很多人都要活得長久了。
論成就,鄭玄一聲授徒無數,桃李滿天下,乃是一代文宗。後又坐鎮羽山學宮,七年下來,得十數萬學子敬重,也算一生無憾了。
唯獨生死這種事情,乃是世間最難過的坎,卻也是不得不經歷的終點。
年過而立之後,林朝對於生死之事有了新的領悟,比以前又看開了些。
“老師他……”
林朝本想問鄭玄現在的身體情況,能不能支撐到自己返還郯縣,但這種話終究不適合說出口,便改口道:“益恩師弟,事出突然,且容某收拾一番。再者你旅途奔波,一路趕來甚是辛苦,且休息一晚,明日咱們便南下返回郯縣。”
這個時代,師徒之間的關系幾乎等於父子。
收到了鄭玄病危的消息後,林朝縱然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先放一邊,轉而去看望鄭玄。
可是以這個時代的交通條件,出趟遠門總要提前十天半個月準備,林朝隻用一晚上,也算是比較倉促了。
聞言,鄭益拱手道:“聽憑師兄吩咐。”
見他心情低落,林朝便走上去拍了拍鄭益的肩膀,開口道:“師弟不必過於難過,人壽終有盡時。再者老師一生持身守正,桃李滿天下,便是比之先賢也不遑多讓。倘若……也算是壽終正寢,必然青史留名。”
“多謝師兄寬慰,小弟省得。”
言罷,林朝便喚來了福叔,給鄭益安排地方下榻休息,自己卻卻叫醒了已經睡著了荀采。
等林朝把事情說了一遍後,荀采便娥眉微皺道:“老師竟一病不起!子初,可要妾身帶著孩子隨你同歸郯縣?”
林朝搖了搖頭道:“倒不必如此匆忙,某明日與益恩師弟一同先行返回郯縣,你在家中收拾妥當後,再帶著眾人一同南下。反正本來也該回去了,只是……”
本來林朝給自己留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是想將手頭的事妥善處理一番。
北上征伐胡虜是場豪賭,林朝自然要盡可能的準備妥善一些。不僅兵馬糧草要備足,作為跳板的幽州,也必須在自己手中。
所以林朝便想這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親自巡視一番高順和林夕的練兵結果,最後折返的時候,再跟劉虞和公孫瓚好好談談。
但眼下出了這檔子事,林朝不得不立即動身南下。
荀采聽了林朝的安排後,便讓林朝先休息,自己卻起身給林朝收拾行裝,一直忙活到天亮才結束。
第二日清晨,林朝和鄭益在典韋以及三百陷陣將士的隨行下,正式踏上歸途。
……
雲中郡。
自先秦兩漢以來,河套地區都是北方異族入寇中原的重要路徑,素來有兵家要地之稱。
異族強盛時,便會第一時間佔領此地,等待冬日嚴寒時便南下寇邊,借此機會過一個肥年。
中原強盛時,也會在此地安插重兵,只等青黃不接的春末時,便大舉北上征伐胡虜。
歷史之路向來難行,個中崎嶇險阻,皆由百姓屍骨血淚鋪墊……
茫茫曠野上,高順望著不遠處肆意奔跑的戰馬,手中握著林朝傳來的信件,那張方正的國字臉上難得出現了幾許笑容,眼中滿是激動之色。
七年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自初平四年被安排到此地養馬練兵之後,高順就無時無刻不渴望著北上進軍的那一天。
他仍記得林朝給他的承諾,只要他能編練出一支精騎,出征時便讓他獨領一軍。
直到三日之前,高順終於等來了林朝的一封書信,要求他將麾下精兵盡數開往邊陲之地。
接到命令之時,一貫不喜飲酒的高順,竟下令在軍中大擺宴席,而自己更是足足喝了一大壇中山冬釀,才昏昏睡去。
而今日,便是軍中最後一次操練。
高順看了一會戰馬奔騰的場景後,卻扭過頭來對審配笑道:“審先生,北地苦寒,不知先生可能習慣?”
聞言,審配有些詫異的看了高順一眼。
我都跟你在這養了七年的馬了,你現在問我能不能習慣,是不是晚了點。
不過審配終究與高順秉性相投,七年相處下來更是感情深厚,便笑著問道:“公義此言何意?”
高順笑道:“非是末將自誇,只是昔年監軍曾許諾,等進兵北上時可讓末將獨領一軍,不知先生可願隨行?”
審配驚訝道:“林子初竟讓公義獨領一軍!”
不是高順能力不行,而是徐州諸將中排在他前面的人比比皆是。
而且征伐異族古來便是大功,高順能撈到此等建功立業的機會,倒是讓審配有些側目。
但片刻之後,審配也跟著激動了起來。
聽公義方才的意思,是要某隨軍一同出征?
這等開疆拓土之功,自己居然也能有份!
審配笑道:“公義,某自然是願意隨行的,只是……”
現如今的徐州,不僅猛將如雲,謀士也如過江之鯽一般。
論能力,審配自詡不弱於人。
但要論資歷,自己可真就排不上號了。
那些徐州的元從舊部,應該不會把機會讓給自己。
高順自然明白審配的擔憂,便開口笑道:“先生勿慮,大王素來寬仁,軍師也一貫開明,只要先生有意,末將願保舉先生為軍師!”
聞言,審配對高順鄭重一拱手道:“那便多謝公義了。”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
漁陽郡。
林夕望著一身胡人打扮,渾身散發著膻味的張飛,臉上的笑容很是燦爛。
“張翼德,你在北地數年,不想卻變成了胡人模樣……這味道……嘖嘖,當真是與蠻夷無異。”
自張飛與辛評扮作客商,來往胡人部落之間,如今已有近八載。
這八年的時光,張飛自然也變了許多,至少那張臉卻是不複往昔般白嫩,而是閃爍著古銅色的光芒,仿佛一摸就能擠出油水一般。
從剛開始的不適應,到後來的心神俱疲,張飛曾數度想返回中原。
可在辛評的鼓勵下,張飛終究是撐了過來,而今不僅能適應胡人的衣服,更是說得一口流利的胡人語言。
縱然有萬般變化,可唯一沒變的,便是他那開朗坦率的性格。
“林夕小娃娃,屁股又癢了不是,居然敢如此編排俺老張!”
八年未歸中原,剛一回來就見林夕揶揄自己,張飛頓時笑罵道。
可正是這一句話,卻成功讓林夕破防。
他年少便追隨劉備,當時張飛便一直把小娃娃三個字掛在嘴邊對他嘲諷。而如今十數載過去,他林子煦也年近而立,更是誕有兩子,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對他說三道四了。
不想今日,張飛又給了他一個暴擊。
“張翼德,某要與你決鬥!”
林夕紅著脖子大叫道。
這下輪到張飛笑得開心了,遂一指林夕道:“喲,小娃娃長本事了!來,讓俺老張陪你耍兩手。”
“來就來!”
林夕提起自己的武器,自信滿滿道。
這些年無戰事,林夕便專心打磨武藝,更是向關羽、趙雲等人多次請教,如今又正處於身體的巔峰期,自認能一雪前恥。
兩人也不客氣,下了馬就是一頓死磕,從兵器一直比到拳頭。
旁邊,辛毗望著數年未見的兄長,雙目中滿是晶瑩,口中說道:“兄長這些年飽經風霜,著實是辛苦了。”
辛評卻淡淡一笑道:“辛苦自是辛苦,但只要能建功立業,區區辛勞又何足掛齒!”
“兄長大志,小弟佩服!”
辛毗說著,便從隨行士卒手中拿過一套衣物,準備幫辛評換上。
這是辛評自己要求的,遠行北疆多年,今日又重新踏足中原,他不想穿著胡人的衣服進城。
片刻後,辛評已經將衣服穿戴整齊,又極為鄭重的將冠冕扶正,整個人身上那股胡人客商的氣息已然消失不見。
取而得之的,卻是純正中原士子的書卷氣。
“中原,某回來了……”
辛評望著遠處的城池,口中喃喃自語道,眼中充斥著銳利與戰意。
既然回來了,下一步自然要重新殺回去!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戰鬥也已經接近尾聲。
“小娃娃,你服不服!”
張飛整個身子都已經壓在了林夕身上,雙手死死地控制著林夕的雙手,氣喘籲籲的吼道。
“不服!”
林夕雖然動彈不得,卻符合了寧死不屈的重要條件,還在扮演著嘴強王者。
“哈哈哈……小娃娃好不知羞,輸了還不認,真個是將你兄長的臉都丟盡了!”
“張翼德,你放屁!”
雖然林夕這些年刻苦修習武藝,但先天的條件決定了一個人的上限,在個人勇武方面,他終究不能比肩張飛這種當世第一等猛人。
不過看張飛氣喘籲籲的模樣,贏得也極為艱難。
……
初平十一年,二月末。
林朝終於趕到了郯縣,這個闊別七載的地方。
他沒有選擇進城,而是第一時間趕往了羽山學宮。
然後……他就在學宮中見到了正在打理農田的鄭玄。
“老師!”
此時的鄭玄,雖然說不上健步如飛,但行動利索,怎麽也不可能是病危的樣子。
聽到林朝的聲音,鄭玄扭過頭來,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子初回來了。”
林朝趕緊快走兩步迎了上去,開口笑道:“弟子多年不曾拜會老師,半月前突聞老師病危,遂急忙趕來,卻不想老師病已痊愈,當真是可喜可賀!”
雖然林朝隱約感覺有些不對勁,但看到鄭玄康健如故,一時心中欣喜,也沒有多想。
卻不料鄭玄聽完這番話後卻收斂了笑容,指著林朝呵斥道:“你這逆徒,老夫只是偶感小恙,怎地到你口中就變成了病危!你林子初巴不得老夫死是吧!”
“這……”
被鄭玄這劈頭蓋臉一頓罵,林朝整個人都處於懵逼狀態,下意識就把目光瞥向了鄭益。
師弟,解釋一下啊!
再看此刻的鄭益,目光卻有些閃躲,不敢與林朝對視。
鄭玄卻還不解氣,質問林朝道:“林子初,你遠在千裡之外,是從何人口中聽說老夫病危的?”
聞言,鄭益整個人汗如雨下。
林朝卻依舊很耿直的指了指鄭益道:“回老師,半月之前益恩師弟趕到中山,對弟子說您已病危,於是……”
“逆子!”
林朝話還沒說話,卻聽鄭玄一聲怒吼,繼而便將拄著的手杖扔了過去。
鄭益嚇得急忙抱頭鼠竄,口中驚呼道:“父親息怒,息怒……”
“逆子,逆子,你給老夫站住!”
鄭玄得病了嗎?
確實得病了, 並且從去年開始了,而且直到最近才痊愈。
其實並也不算嚴重,只是見鄭玄許久不愈,好心的鄰居蔡邕便登門安慰了一番。
蔡邕的大概意思是說,人生天地,壽非金石,貴深不貴長,所以鄭老頭你放心去吧,身後事自有我幫著料理這類的雲雲……
說起來蔡邕也是一片好心,但這下可把鄭玄氣壞了,倆老頭差點當場打起來。
從此以後,任誰也不敢在鄭玄面前提起生死之類的字眼。
所以,林朝和鄭益這波算是撞槍口上了。
林朝看著這父辭子笑的一幕,頭上不禁升起了幾個大大的問號。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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