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薑昕眉頭挑了一挑，“將軍有何事?”

　　說是文書司，實際上這裡只是一間簡陋老舊的書房。屋中除了中間位置擺放了一張簡易案牘之外，其余空間幾乎都擺滿了書架，各類文書已經將這些書架塞滿了。兩人來到案牘旁，薑昕搬來一把椅子讓百裡烽火坐下。

　　“三天前的深夜，吳猛來找過你，對吧?”剛一落座，百裡烽火便直截了當地問。

　　薑昕果然記憶力超群，隻略一回憶，便點了點頭:“沒錯，是來借白鴉一用。說是要給那邊送信。”

　　薑昕口中的“那邊”，指的當然就是邵梁。

　　百裡烽火點點頭:“他有沒有告訴你，消息要送給誰?”

　　薑昕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將軍為什麽要問這個。按照軍中的辦事流程，任何人只要持有主將的兵符，便可借用信鴉來用，至於消息要送往何方，這並不是他這個主簿該問的事情。

　　百裡烽火知道薑昕的想法，解釋道:“我是說，他有沒有主動向你提起過，或者有意無意的說過什麽話?”

　　薑昕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一臉困惑。

　　“你還記得他說過什麽?任何話都行。”百裡烽火還是有點不甘心。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在意起吳猛來。而薑昕的眉頭還是緊鎖著，不明白百裡烽火到底想知道些什麽。

　　“這樣吧，”百裡烽火給出了建議，“你就把你們兩人當時的對話，向我複述一遍就好。”

　　這倒是難不倒薑昕。他一邊回憶，一邊說:“當時應該已子時過半，吳將軍來到我這，顯得很匆忙。當時我已經準備回房休息了。他火急火燎的走進來，說:‘老薑頭！將軍兵符在此，借那兩隻白鴉給我一用。’”

　　“很好，”百裡烽火點了點頭，“然後呢?”

　　“我便問:‘為何要兩隻?’”

　　“‘兩封信，送兩個地方。’他說。我驗過他手上的兵符，沒什麽問題，便幫他去取白鴉。這時我隨口問了句:‘既是用白鴉，百裡將軍是要送捷報嗎?可是我聽說，仗打得可挺慘那，兄弟們都說，寒鴉們都折在那裡了。’”

　　此話一出，百裡烽火不禁眉眼一動，薑昕才覺自己失言了。但見百裡烽火沒有責怪的樣子，只是專心致志的聽著他的下文，便又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下去。

　　“‘是不是捷報不好說，反正是好消息。’他這麽說著，又催我，‘老薑頭，好了沒有?’‘好了好了。’我沒再多問什麽，便把兩隻白鴉交到他的手上。他拿了白鴉之後，便匆匆離去了……後來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聽薑昕說完，百裡烽火心中的困惑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更加深重了。

　　“是不是捷報不好說，反正是好消息。”這是什麽意思?

　　百裡烽火用手指緩緩敲擊著桌面，許久未發一語。

　　“將軍，”薑昕小聲問，“您……想到什麽了嗎?”

　　百裡烽火此時還是一頭霧水，但還是給了薑昕一個善意的微笑。

　　“謝謝老薑，你的信息很有價值。”他說著，站起了身，“我還有事，就不叨擾了。”

　　說完，他做了一個告辭的手勢，還沒等薑昕反應過來，就閃身走出文書司。

　　不是捷報，卻是好消息的事情……吳猛到底想表達何意?

　　父親的回信已經遲來了一天，這又是為什麽?

　　這麽一路走一路思索著，他決定再去一個地方——吳猛的房間。

　　吳猛的房間離這裡不遠，拐過幾個角落便到了。門沒有鎖，他一推門便開了。這並非是吳猛忘記落鎖，而是黑崖關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上鎖的習慣，一來為了方便大家進出，二來房中確也沒什麽貴重東西，落鎖實在多此一舉。

　　黑崖關駐地的生活十分艱苦，所以包括百裡烽火在內的高級將領們，所居住的房間也是樸素簡單，甚至顯得有點簡陋。吳猛這裡當然也不例外。黑崖關所有的房間，除了牆是一般建築的三倍厚，以抵禦嚴寒以外，其余的配置都是能省則省。

　　百裡烽火進到房內，在房中慢慢踱著步，眼神漸次掃過屋內的陳設。房間裡一塵不染，顯示出主人良好的作息和自律的習慣，屋子東南角擺著一張結實的木板床，靠南牆擺著一張書桌，一把椅子，西面則是一個大木櫃，用來放置換洗的衣物。房子中央擺著一隻用來禦寒的火盆，是軍中統一配發的製式，但因屋中無人，此刻當然早已熄滅，盛滿了灰白色的炭灰。床邊還擺著一具盔甲架，吳猛的戰甲正掛在上面，被主人擦的錚亮。

　　一切看起來沒什麽異常。

　　百裡烽火在屋子中踱來踱去，似乎希望找到點什麽東西，卻又怕真的發現什麽東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只是覺得心中有著揮之不去的疑惑。而這間屋子中，就藏著解開這個疑惑的答案。

　　房間本來就小，加上陳設簡單，沒什麽能藏東西的地方，所以百裡烽火很快就將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找遍了，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他苦笑一聲，輕歎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蠢。如果吳猛真有什麽不想讓別人看見的東西，那也應該第一時間燒掉毀掉，藏起來只能增加被別人發現的風險。

　　燒掉?想到這裡，他突然一怔，目光轉向屋子中央的火盆，緩緩走了過去。盯著那堆已經熄滅多時的灰燼，他眼睛一亮，心中一驚。

　　只見火盆一個角落，丟著一個小小的紙卷。紙卷已經完全碳化，但依舊保持著卷起的形狀。百裡烽火沒有動它，因為只要輕輕一碰，它便會立刻變為齏粉。

　　雖然已經面目全非，但他立刻認出來，這就是自己親手寫就，讓吳猛給丞相府送去的急信。因為除了信卷的大小、形狀完全一致外，最重要的是，紙卷是兩邊同時向中間卷起的，和一般人從一邊卷向另一邊的習慣並不相同——這是百裡烽火獨有的習慣。

　　百裡烽火的心沉了下去。

　　從吳猛房中出來，百裡烽火沿著簷廊繼續走著，一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很顯然，吳猛並沒有將自己的第二封信送到丞相那裡，而是自作主張銷毀了。但他的確在文書司借走了兩隻信鴉。也就是說，第二封信，吳猛送走的是他自己的消息。至於信的內容是什麽，又送到了哪裡，除了吳猛沒人知道。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這和那句“是不是捷報不好說，反正是好消息”又有什麽關系?

　　他打算找吳猛問個清楚，又覺得這樣只會打草驚蛇。吳猛大可以死不承認，說那個已經燒為灰燼的紙卷並非百裡烽火的家書，家書已被他如實送往邵梁。如果書信遲遲未到，想來吳猛也會咬定自己也不知情，或者乾脆推說信鴉可能在中途死了。之前也發生過信鴉在送信途中被獵戶射殺的情況，雖然並不多見，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

　　唯一能確認家書是否送到丞相那裡的方法，便是另寫一封信，直接去問丞相。但是，現在駐地裡唯一還在的一隻黑鴉突然死了。如果派出信使，依靠馬力往返黑崖關和邵梁，即便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單程少說也需十日。二十多天過後，只怕情況已經瞬息萬變，一切已經遲了。

　　他一邊走一邊思索。簷廊拐彎處，突然傳來兩個值守士兵的對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瑛子小姐找到了嗎?”其中一個問。

　　“還沒有，”另一個士兵說，“巡邏隊還在搜尋。這幾天一直大雪，耽誤了搜索進度。”

　　“這都三天了，只怕凶多吉少啊……”

　　“是啊，唉。可惜了瑛子小姐，這麽好的孩子……”

　　“哎，你說，咱們百裡將軍是怎麽想的，怎麽能讓一個孩子上戰場呢?何況是親生骨肉！他們才十歲呀！”

　　“你別亂說！”另一個人明顯壓低了聲音，“這不能怪將軍。聽說，是他們兩個趁人不備，悄悄溜到戰場上去的。”

　　“依我看，那也不是理由，”士兵說道，“壓根就不該讓孩子隨軍不是嘛！”

　　“本來只是例行巡邏，遇敵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情況……”另一人苦笑，“將軍不也是想歷練他們，將來能為國立功不是……”

　　另一人還只是不忿。

　　百裡烽火越聽，心情越沉重。他不想讓兩人發覺自己聽見了他們，便悄無聲息的轉身離開。突然想到自己還沒去看小駒，他便朝百裡駒的房間走去。

　　他決定先把吳猛的事情擱在一邊，回頭再找田嬰商量。現在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胡思亂想是沒有意義的。

　　來到百裡駒的房門前，百裡烽火剛要推門進去，卻聽見裡面傳來一陣陣抽泣的聲音。他推門的手靜止在半空，才聽清楚這是百裡駒在抽泣。

　　“是我害了姐姐……”說著，百裡駒的哭聲更大了。

　　“小駒，你別多想了。”是無雙的聲音，正在柔聲勸道，“怎麽會是你害了瑛子姐姐呢?當時情況危急，你和父親能夠逃出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門外的百裡烽火聽得一清二楚，不禁有些愴然。自己今天這是怎麽了，老是能偷聽到一些意想之外的東西。

　　“是我忍不住哭了起來。”百裡駒繼續說道，“如果不是聽到我哭，父親也不會下令撤退。姐姐應該能救回來的！父親本是能夠救她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