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有上朝了。百裡飛熊略略思考，竟已不記得上次上朝是在什麽時候。

　　正因為如此，當望著統萬殿正中高高在上的皇座，以及大殿上與自己同班站立的同僚之時，連他這個兩朝元老，也不禁生出些許陌生的感覺。

　　寧嘉自從繼承大統以來，對國事一直愛答不理，導致早朝幾乎荒廢。而自從他納了那個名為白蝴的美人之後，更是整日隻知尋歡作樂，對國事政局則是一概不理，國家大事幾乎盡數交給了他這個丞相，以及司徒費仲去打理。而作為大魏老臣，百裡飛熊除了反覆規勸陛下，似乎也做不了別的事情。

　　而今日早朝，是在百裡飛熊執意堅持下，寧嘉方才同意召開的，為的是討論黑崖關送來的一份急報。

　　就在前日，黑崖關主將百裡烽火用信鴉送來一封急報。奏報中說，黑崖關的巡邏隊成功偷襲了一支偶遇的鬼冥部隊，不僅以少勝強斬殺了大量敵軍，而且成功將鬼冥的左賢王翟苗斬殺。

　　這本是份捷報，但老成持重的百裡丞相從中最先看到的，卻是危機。鬼冥人是一群睚眥必報的家夥，這次魏軍斬殺了他們的左賢王，他們絕對不會輕意善罷甘休，很可能會組織起隊伍南下，以報仇的名義入侵大魏，而一旦鬼冥南下，黑崖關必定首當其衝。雖然黑崖關目下固若金湯，但畢竟目前的守軍有限，倘若鬼冥人馬大舉兵臨關下，情況便不可預料了——這一點，百裡烽火在信中也表達了自己的憂慮。

　　所以，百裡飛熊才執意要求盡快組織一次早朝，希望陛下能就此事盡快議定對策，才能夠穩定住北方的局勢。

　　等待陛下到來的空擋，他再次回望身後的諸臣，目光最終定格在與他分站兩側的費仲身上。費仲是大魏的司徒。他身材精瘦，背部微隆，眼睛經常眯縫成一條線，加上那下塌的雙眉，讓他看起來甚至有些慈祥，卻殊不知這是他最得意的偽裝。不少同僚表面對他恭維有加，私下裡送他外號“冷面阿婆”，是以他人生得慈眉善目，心腸卻如蛇蠍一般歹毒。

　　此刻，費仲的臉上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抬手撚著唇上的幾根鼠須，不知道正在想什麽。

　　“陛下駕到！”隨著大監一聲高唱，大殿中瞬間肅靜下來，忠臣紛紛跪倒，叩頭施禮。在眾臣的呼喝聲中，寧嘉緩緩從後殿走上前來，漫不經心往皇座上一坐。

　　“平身吧。”寧嘉坐定皇座，隨意朝殿下諸臣擺了擺手。

　　百裡飛熊站起身來，抬眼望了望高高在上的皇帝寧嘉。寧嘉今年二十又三歲，是個年輕的皇帝。雖然年輕，他卻很難稱得上年富力強，因為他身材瘦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整個人看起來虛弱不堪，只是那對陰狠的三角眼不時攝出灼灼的光，似乎睥睨著萬物眾生，彰顯著王者的傲氣。

　　寧嘉一坐到皇座中，便選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癱在椅上，漫不經心的打了個哈欠。顯然，他的心思並不在這朝堂上。但百裡飛熊也抱怨不得什麽，畢竟陛下能夠答應召開這次早朝，便已給了他很大面子了。

　　不過，百裡飛熊卻隱隱感覺，今日朝堂上的氣氛，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雖然同僚們的穿著、站位和往日毫無二致，但他還是從寧嘉看似隨意的舉止和費仲難以捉摸的表情之中，察覺出一絲——危險。他不動聲色搓了搓藏在袖中的手，手心竟然在微微出汗。

　　突然，寧嘉輕咳一聲，開口道:“今日難得早朝，愛卿們，有事便都暢所欲言吧。

”　　忠臣口稱萬歲，隨後便和平時一樣，一個個出班啟奏，匯報著近來需要請示陛下決斷的政務。而對於大部分的事務，寧嘉都以“請丞相定奪”等話語便打發了。

　　因為眾臣都是難得碰上早朝的機會，匯報的事情自然積壓了很多，所以直到日上三竿，還有一半的臣子未得機會開口。而寧嘉很顯然已經有點不耐煩，嘴上不住的打著哈欠，不斷變換著坐姿，似乎那皇座如同針氈，恨不得使他早早離開。

　　突然，一個人朗聲道:“啟稟陛下，臣有奏！”

　　一說話間，眾人隻感覺這聲音陌生，竟沒辨出此人是誰，紛紛向那人瞧過去，卻見那人正是太史令孫通，便更感奇怪。太史令主管天文星象、立法祭祀之事，負責之事一般無需在朝堂上稟奏，加上此人原本就沉默寡言，是以這怎一開口，眾人均感意外。

　　見眾人異樣的眼光聚焦到自己身上，孫通略有些窘迫，額頭頓時滲出細密的汗滴。他定了定神，說道:“微臣昨日夜觀星象，見紫微星閃耀異光，直照得夜如白晝，眾星隱耀。如此星象必是不同凡響，微臣不敢隱瞞，特來稟明陛下。”

　　“哦?”一聽得此言，原本昏昏欲睡的寧嘉頓時來了興致，身體不由前傾，問道，“孫愛卿可知，這代表什麽?”

　　孫通躊躇片刻，還是緩緩道:“陛下，紫微星乃是帝星，如今帝星閃耀，說明這世間有帝王降生……”

　　他話未說完，寧嘉臉色陡然一變，三角眼攝出殺人的凶光。

　　“大膽！”寧嘉還未發作，在他一旁侍立的大監丁琬突然高叫起來，“帝王正在你面前，又哪來的帝王要降世?”

　　“不，微臣，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孫通嚇得全身戰戰，卻因為太過於緊張，越發說不出口。

　　此時寧嘉已經臉色鐵青，冷冷的道:“左右，把他給朕推出去，斬了！”

　　寧嘉話音剛落，左右早有幾個睚眥親衛走上前來，架住了孫通的胳膊。孫通早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癱軟在地。面對這突如其來得變故，眾臣也是吃驚非小，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陛下且慢！”就在孫通就要人頭落地時，只聽眾臣之中又有一個聲音傳出。說話間，那人已搶到眾臣前面，匍匐在皇座面前。眾人定睛一瞧，那人卻是太醫皇甫松。這下眾人更糊塗了，以往早朝，無論這太史令孫通還是太醫皇甫松都很少開口，如今卻雙雙搶著說話，真不知兩人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寧嘉抬手止住睚眥親衛，淡淡的問:“皇甫愛卿，你有何話?”

　　“謝……謝陛下。”皇甫松拭去額頭的汗珠，微微定了定神說道:“方才太史令說起帝星，也讓臣剛剛想到一事。臣聽昨日太醫院一女醫摯說起過，她昨日進宮為白美人診脈，驚喜的發現白美人已懷有身孕。而且從脈象判斷，十有八九是個皇子。當時微臣隻覺是個好消息，卻也未曾多想。剛剛聽太史令一說，微臣……微臣這才明白了，這‘帝星’所指的，豈不正是白美人孕中之皇子?這位小皇子還未出生，竟已有帝王之相，這對我大魏實在是幸事啊！微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說著，他便不斷叩首，口中“恭喜”“賀喜”個不停。眾臣愣怔片刻隨即反應過來，瞬間呼啦啦跪到了一大片，紛紛喊道:“臣等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大半的臣子跪了下去，但朝堂上仍有一部分人還站在當場，他們卻是心中的驚訝大於驚喜。眾所周知，寧嘉早已經迎娶了丞相之女——百裡童瑤為皇后，大魏將來的皇帝，自然也應該是兩人所生之子。但現在竟然有人公然妄稱一個美人所孕之子有帝王之相，這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僭越，又何來恭喜之理?

　　立在堂下的百裡飛熊一言不發，冷冷的看了一旁的司徒費仲一眼。費仲此時早已經跪倒在地，不住叩首，“恭喜賀喜”的口號喊得最是起勁。

　　見此情景，百裡飛熊隱隱感到不妙。陛下打算廢後另立的傳聞他亦早有耳聞，而費仲想通過廢掉百裡皇后來削弱丞相力量的企圖，他同樣心知肚明。今天太史令和太醫上演的分明是處提前設計好的戲，是用來試探眾臣——尤其是他百裡飛熊——對廢後一事的態度。百裡飛熊心中如明鏡一般清楚，肯定有人在幕後指使這二人， 依靠這種手段，企圖讓那個叫做白蝴的美人上位。

　　百裡飛熊內心暗暗沉下去。那白蝴很可能已經和費仲聯合起來，一同對付百裡家族。白蝴覬覦的當然是皇后之位，而費仲貪戀的不用想，自然是自己的丞相之位了。兩人利益不同，對手卻殊途同歸的直指百裡家族，聯合起來也是自然而然。

　　此時，那些依然站著的臣子眼看情勢不對，便也一個個俯身跪倒，加入到恭賀陛下的大隊伍中。到得最後，殿中只剩下百裡烽火和衛翦依然佇立著。寧嘉冷冷看了兩人一眼，未動聲色。

　　百裡飛熊拉了拉衛翦的衣角，小聲道:“翦兒，你我也跪下。”

　　“唉?”衛翦一愣。他還未反應過來，寧嘉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

　　“眾愛卿平身。”

　　眼看眾臣已經紛紛站起，兩人也不方便再跪下，隻得站立在原地。寧嘉下令重賞孫通和皇甫松兩人。孫皇兩人叩謝皇恩，歸班入列。

　　費仲站起身，斜眼打量著一旁的百裡飛熊和衛翦，笑道:“丞相想必確是上了年紀，耳朵有點不靈光了。皇子降生這樣普天同慶的大好消息，竟沒有聽見。只是丞相年老也就罷了，衛將軍正值壯年，為何也沒有聽到?”顯然，他這是有意突出方才百衛兩人並未跪倒賀喜一事。

　　衛翦氣不過正待反駁，只聽寧嘉一聲“罷了！”，便立刻噤聲不答。只見寧嘉大手一揮，整個朝堂瞬間肅靜了下來。他將目光緩緩聚焦到百裡飛熊身上，問道:“今日早朝由丞相召集，究竟所為何事?丞相，你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