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堅!胡堅!”忽然從擠在車尾的人群中傳來一個姑娘清脆悅耳的聲音。大家紛紛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但我一時想不起是誰。
一個姑娘從人群中擠出來,站在我身邊。與其說是她擠過來的,不如說是人家主動讓她過來的。她穿著一身天藍色休閑運動服,顯得活力四射。她就是我們病房的那位姑娘,她告訴過我她叫張迪。她說借過,人們都往後退了退,青年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她在他的前面蹲下來,關切地注視著我。
“你能不能起來,地板上太涼。”
我試了試,頭暈得厲害,起不來。
她對旁邊一個小夥子說:“麻煩你扶他坐起來。”
小夥子扶我坐起來,但他一松手,我又倒下去了,他又趕緊扶我坐起來。他不想一直扶著我,但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看了看張迪。張迪猶豫了一下,在我身後緊挨著我坐下,示意小夥子讓我慢慢靠在她的懷裡,她用兩條軟綿綿的手臂摟著我。靠在姑娘的懷裡,不一會兒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真遺憾自己這麽快就睡著了,但我太困了,頭又暈得厲害,有個溫暖的靠處眼皮就不由自主地合上了。
我夢見了去世多年的祖母。小時候鄉下沒電,那些漫長而寒冷的冬夜,整個世界黑魆魆的,我不敢上床睡覺,每晚就是這樣靠在祖母懷裡慢慢沉入夢鄉的。偶爾我會睜開眼睛,看看昏暗的煤油燈,看看家人影影綽綽的身影,看看祖母越來越模糊的臉,很快又沉沉睡去。
也許是那一覺我睡得太長了,一直沒醒來,其間我做了太多的夢。我夢見祖母去世了,不久我就背著書包去上學;後來夢見上大學,談戀愛;然後夢見結婚,還生了個女兒;再然後又夢見自己患上一種不治之症,到省城去看病;最後夢見自己在車上被人打暈了,一個姑娘把我摟在懷裡。
一個姑娘把我摟在懷裡如果確實只是夢,我希望這是最後一個夢,這個夢永遠不要結束。最好我就在今天,在這個夢裡死掉。也許還有更好的設想,那就是,這不是夢,而是現實。但我突然又覺得現實也有不如夢的地方,正在夢裡想現實哪兒不如夢,馬上就回到了現實。我聽見姑娘說:
“胡堅,醒醒,到站了!”
睜開眼睛,我看見車裡空蕩蕩的,只剩下張迪和我。九月的陽光從左邊一排車窗照進來,暖和極了。我的頭還微微有點痛,有點暈,但已無大礙。我站起來,她也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
我說:“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
她說:“陪我逛逛黔靈山。”
我說遵命,她嫣然一笑。她在前,我在後,我們下了車,我才發現公交車正停在一片開闊的草坪上。黔靈山比我想象的矮得多,但在這一帶卻是最高的山。我們走過草坪,草坪盡頭就是通往山頂的石階路。草坪上有好多人,有聚在一起打撲克的,有坐在一起各自玩手機的,有讀書看報的,有嗑瓜子的,有睡大覺的。
“和我們同車的那些人哪去了?”我問張迪。兩個壯漢,青年,背紅包包的姑娘,還有那母女倆,我一個都沒看見。至於其他的,就算看見我也認不出來。
張迪說:“大部分都半路下車了,有閑情逸致出來遊山玩水的人不多。”
我問她:“你怎麽想著出來玩?你在哪兒上的車?”
“成天呆在醫院悶得慌,人都快發霉了。有人建議我來黔靈山逛逛,
但我在醫院大門前的站牌上沒找到通往黔靈山的公交車。我就瞎溜達,邊溜達邊打聽,問了五個人才知道有這路車,上車後卻發現,這路車也要經過醫院門口並在那兒停停。” 我說我就是在醫院門口上的車。她說她看見我上車了,那時她已經被擠到車尾去了。她問我站在那個站牌下怎麽知道這路車是開往黔靈山的,我說蒙的。她說你是不是什麽事都靠蒙。我說差不多。我說的是實話,我的一生,好多事都是靠蒙的。我問她為什麽要幫我,她說隻準你做好人,不準別人做點好事?我說我這麽做不是為了做好人,我的動機一點都不高尚。
她輕盈地一跳,站在我面前,盯著我的眼睛說:
“你的卑鄙動機是什麽?如實招來。哦,我知道了,你想討好那個姑娘!”
她這樣說話的語氣和表情很可愛,和今天的陽光很協調。
“同志,請注意你的措辭,不高尚並不等於卑鄙。還有,你也太小看我的品味了,那種姑娘也值得我去討好?”
“哦,是嗎?什麽樣的姑娘才值得你討好?”
“討好的說法太難聽,一個人討好一個人,是一種不正常不純粹的關系。”
“為什麽?”
“討好不是真的好。而男女間最純粹的關系,愛情也好,婚姻也好,都應該建立在真情的基礎上。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動了真情,他不用刻意討好她,他對她的好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反之亦然,女人對男人也一樣。”
“既然這樣,怎麽會有那麽多男人討好女人,那麽多女人討好男人?”
“只能說明他們之間並非純粹的男女之情。”
“水至清則無魚,這種純粹的感情只有童話中有。”她歎口氣說。
“這種至真至純的感情現實中也有,但往往曇花一現,也就是說,它隻存在於某個短暫的時刻,有的甚至只是一瞬間。你認為是什麽敗壞了愛情和婚姻的純粹?”
“小三。”她眨眨眼睛說,“這肯定不是你的答案。”
我說:“你答對了一半,還有時間。”
她偏著腦袋問:“怎麽講?”
我說:“剛才你提到童話,童話中的愛情故事一般怎樣結尾?”
她說:“哼,用這麽低級的問題考我,三歲小孩都知道。故事的結尾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作者為什麽隻描寫他們婚前短暫的愛情,而不寫他們婚後漫長的生活?”
“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關系已經被時間敗壞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世上沒有純粹又長久的愛情?”
“罕見。”我說,“戀愛中的人都願兩情長久,殊不知長久就難得純粹。”
“你的意思是說,只求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才能保持愛情的純粹?”
“差不多。”
她突然不說話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眼裡慢慢顯出悲哀的神色,有一瞬間眼底閃過一絲欣喜,但馬上又烏雲密布。她輕聲說:
“就算平淡我也要天長地久。”
我說理解,她說你不一定理解。
我們默默地往山上走,走石階路容易累,我們都有些喘氣。我指著路邊的一塊草地說:
“歇會再走。”
我在路邊的小攤子上買了兩瓶水和一包瓜子。我們走到草地上,揀一個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我們並排而坐,中間放著水和瓜子。張迪的手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吃東西沒太大的問題。看來今天狀態不錯,她能輕輕松松地把瓜子放進嘴裡。我擰開瓶蓋,遞水給她。她接過去,很快又把水放在地上說:
“我不渴,等會喝。”
她用一根茅草打了一下我的膝蓋,調皮地說: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麽問題?”
“什麽樣的姑娘才值得你討好?”
我故作生氣的說:“還說討好?”
“Sorry,”她說,“用你的表述,什麽樣的姑娘才值得你動情?”
我拿起水,遞到她嘴邊。我知道她的手無力將水送到嘴邊。
“先喝水,我再告訴你。”
她乖乖地張開嘴,喝水。我倒得太快了,我看到水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接著,眼淚從她的眼裡流了出來。
燦爛的陽光照在她秀麗的臉龐上,她的眼淚晶瑩透明,她鬢角的絨毛清晰可辨,她是那麽真實可感,淒楚動人。有一瞬間,我的心底湧起一股衝動,我想為此刻照在我們身上的陽光,為眼前這個美麗的姑娘痛哭一場,也為我明天就可能曬不到的太陽和見不到的姑娘痛哭一場。
她可能也看出了我情緒的變化,趕緊擦了擦眼淚,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對不起,惹你傷感了。”
“我要謝謝你,這是一種美麗的傷感,不是誰都能享受的,也不是什麽時候都享受得到的。”
“你真會說話,和你出來玩我很開心。”
“我也是。”
“還有一件事你沒交代清楚,讓你冒著生命危險做好人的這個不高尚的動機是什麽?”
“我不是為了做好人才出面作證的,也不是為了當英雄。”
“那你為啥?”
“為了自己。”
“怎麽說?”
“第一是為了宣泄。”我說,“我膽子小,怕這樣怕那樣,自己都覺得窩囊透頂。現在好了,不必顧慮什麽了,就為爽一把,豁出去了,你還能把老子怎樣!”
她點點頭說:“這種心情我理解。第二呢?”
“第二點和第一點差不多,就是換一種說法。我感覺身上有一個硬殼,把我憋得喘不過氣來,我想甩掉它。”
“還有第三點嗎?”
“第三點是因為好奇,所謂好奇害死貓。 那小子一直戴著眼鏡,我想看看他的真面目。只有和他正面交鋒,我才有機會摘掉他的眼鏡,讓他現出真面目。”
“你為什麽那麽希望看清一個小偷的真面目?”
“因為大家都怕他。你發現一個怪現象沒有,在中國,大家都怕小偷。小偷偷東西,明明是乾壞事,犯罪,按理說該他們怕人,但相反,是別人怕他們。人們不僅看見小偷偷東西不敢製止和指證,甚至連自己被偷都不敢據理力爭。那小子戴了一副墨鏡,再加上裝腔作勢,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人們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總是心懷畏懼,加上他們的凶殘狠毒,大家對他們都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但我相信看清他們的真面目,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我們對他們的畏懼之心。”
“我們確實害怕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沒有?”張迪問。
“我看見他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只剩一個潰爛的眼眶。但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他的真面目,也許這是他的另一副面具。”我說,“如果這是他本來的樣子,我還真有點後悔摘他的眼鏡,他傷得很重,慘不忍睹。”
“你為此付出的代價也不小,那一棍打得不輕吧?”她看了看我的頭說。
我摸了摸頭上,那兒已經長出一個包來,火辣辣的,還隱隱作痛。我說:
“還好他用的是木棍,棍上沒刺。”
她笑笑說:“你這人倒想得開!”
我說我還想得美呢,她說什麽意思。我說那小子要是一棍子將我打死,倒萬事大吉了。她不說話,轉臉看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