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我。
“我說的。”我說。
他用墨鏡盯著我的眼睛問:
“你哪隻眼睛看見的?”
“兩隻都看見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
“恰恰相反,我窩囊透了。”
我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我對姑娘說:
“錢包在他西裝左側貼胸的衣兜裡。”
姑娘上前一步,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他的衣兜,仿佛裡面有蠍子。眾目睽睽之下,青年一時不知所措。姑娘慌亂地拿回錢包,打開點了點裡面的東西,然後拿起來在青年眼前晃了晃說:
“沒汙蔑你吧?”
青年向我走來,大塊頭趕緊側身讓道。我們面對面,幾乎是鼻尖貼鼻尖地站著。他臉上的傷疤很深,從耳朵邊一直延伸到眼鏡下,說不定眼睛都傷著了。雖然這麽近,我還是沒法透過墨鏡看清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戴墨鏡是為了遮醜,還是故作神秘嚇唬人,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我想看看他的眼睛,我的心情很平靜。如果他想用一個破眼鏡來嚇唬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要是在兩天前,這東西可能還唬得住我。今天我什麽都不怕,老子都到這步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雜種,摘掉你的破眼鏡,不要裝神弄鬼!”我盯住他的眼鏡說。
“你有什麽資本多管閑事?”他冷冷地說。
“老子一無所有,怎麽了?”
“你可要想好嘍。”
“早就想好了。”
他的雙手插在褲兜裡,他強壓著心頭怒火,鼻翼顫抖,鼻息急促,仿佛鼻孔裡馬上要噴出火來。
“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我嘴到手到,一把扯下了他的墨鏡。
“啊?”人們發出一聲驚呼,我也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青年只有一隻眼睛,另外一隻沒有眼珠,只有一個空洞的、潰爛的眼眶。
“對不起。”我說。我的話還未說完,只見他手一揚,一道黑色的閃電朝我迎面劈來。我本能地抬起右臂去抵擋,就在那一瞬間,我的手臂突然變得綿軟無力,隻抬到下巴的高度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的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棍,隻覺眼前一黑,朝後一仰就倒了下去。倒下的過程比我想象的長得多,我感覺自己不是在車上,而是在雲端,我飄呀飄的,飄了好久,可惜周圍全是烏雲黑雲,一朵白雲都沒有。還有一點和我的想像不符,我倒下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像倒下一捆棉花。我以為會發出撲通一聲響,憑我身體的重量,應該弄出點響動才正常。後來我分析,那個壯漢就在後面,我可能是刮著他倒下去的,也不是直接倒在地板上,而是倒在很多人的腳上。這當然是我猜測的,我隻記得我醒來的時候躺在車廂冰冷的地板上,頭痛欲裂。
從地板上望去,周圍全是密密麻麻的腿,我仿佛在一座森林裡迷了路。青年又戴上了墨鏡,兩個壯漢站在他的兩邊,一人挽著他的一隻手,他們不像是控制他,倒像是扶著他。他離我很近,罵罵嚷嚷,時不時踢我屁股一腳。我一點都不疼。
我想爬起來,但頭暈目眩,渾身無力。
我設想過很多種自己受到關注的情形,但從未想到過會躺在地板上被人圍觀。估計除了司機,其他人都在圍觀。裡三層外三層,全是重重疊疊的腦袋,重重疊疊的臉龐。有人蹲在別人的兩胯間,有人爬到別人的脊背上,有人站在椅子上,隻為一睹我躺在地上的芳容。
我的腦袋沿逆時針方向轉動了大半圈,沒有看到背紅包包的姑娘。她可能下車了,也可能被擠到人牆後面去了。當我的眼睛往右邊看的時候,最先映入我的眼簾的是一隻穿著白色棉襪和淡藍色皮鞋的小腳,小姑娘驚恐焦慮的黑眼睛像兩顆星星懸在我的頭上。她想離開椅子在我的身邊蹲下來,她媽媽在後面死死地拽住她。
她看看我,又抬起頭央求青年:
“叔叔,求你別踢了!”
青年又踢了我一腳,像播放錄音似的重複說:
“看你還多嘴!看你還多嘴!”
小姑娘又央求他,都要哭出來了。我衝她笑笑說:
“讓他踢,不疼。”
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幾滴豆大的眼淚像春雨一樣澆在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