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繼續往上爬,翻過一個山坳,前面居然出現一座波光粼粼的湖泊。張迪驚喜地大叫起來,衝在我的前面,朝著蔚藍的天空和蔚藍的湖水歡呼雀躍。她張開兩臂模仿鳥兒飛翔,但兩臂不能有力地伸展,看上去就像一對受傷的翅膀。
一個正在釣魚的胖子朝她不滿地罵了一句:
“你有病?嚇跑我的魚了!”
張迪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馬上蔫了,滿臉沮喪,眼淚汪汪。我大步朝胖子走去,他趕緊站起來,擺出一副打架的姿勢。我在離他不遠的堤壩上站住,他在下面,我在上面。我說:
“胖子,過來!”
他怒氣衝衝地走過來,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
“剛才你說什麽?”我平靜地問他。
“我說她嚇跑了我的魚!”他看看張迪,沒好氣地說。
“她嚇跑了你桶裡的魚?”
“沒有。”
“她嚇跑了你釣鉤上的魚?”
“沒有。”
“那麽她嚇跑了你的哪一條魚?”
“湖裡的。”他脖子一梗,耍無賴。
“湖是你家的?”
“不是。”
“那湖裡的魚怎麽是你的呢,狗雜種?”
我平常不愛罵人,雖然提高嗓門,做出凶相,威力還是不夠,就像扔出一個受潮的炮仗。
但胖子還是像被針刺一樣跳起來,朝我這邊衝過來。堤壩是一道石砌的斜坡,有點陡,他開始手腳並用往上爬。我彎腰撿了兩個拳頭大小的石頭拿在手上,等他爬到斜坡半腰的時候,我在上面大喝一聲:
“死胖子,不要命你就上來!”
他一抬頭,看到我高高舉起的石頭,嚇得骨碌碌滾到堤壩下去了。他活像一個圓球,滾到沙灘上又往前滾了幾圈才停住。張迪在旁邊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滾動停止後,胖子像變形似的伸展出四肢,一下爬起來,衝我大聲罵道:
“狗日的,你等著!”
他左右看了看,想找一個好爬上來的地方。前面二三十米開外的一段堤壩坡度要平緩一點,他想從那兒上來。看他的架勢,上來一定會跟我拚命的。他開始朝那兒跑,我也開始朝那兒跑,他邊跑邊罵,我邊跑邊扔石頭。我不想打傷他,所以我故意打偏,但他看見石頭呼嘯著落在身邊,還是被嚇得屁滾尿流。地理形勢也對他越來越不利,越往前,沙灘越窄,他離我手裡的石頭越近。
他已經跑到那段堤壩下了,我不能讓他爬上來,我開始向準他扔石頭。我還得用罵聲來增加一點氣勢,我說:
“孫子,有本事你上來,老子叫你腦袋開花!”
有一塊石頭剛好擦著他的腦袋飛過,他感覺到了我的殺機。馬上第二塊又貼著他的鼻尖飛過,他一哆嗦,放棄了停下來往上爬的打算,繼續往前飛奔。也許是我的石頭讓他超常發揮,或者我撿石頭影響了速度,他居然跑到我的前頭去了。但他很快發現自己陷入了絕境:前面沒有沙灘了,等著他的只有冰冷的湖水;如果他選擇回頭跑,那就正好撞上飛來的石塊。
最後他在水邊停了下來,張皇失措地轉過身,氣喘籲籲地說:
“兄弟,咱們無冤無仇,你何必下這樣的死手?”
我提著石頭站在離他五尺遠的堤壩上,只要我一揚手,他的腦袋就開花。我冷冷地問他:
“現在告訴我,誰有病?”
“我有病!我有病!行了吧?就為這麽一句話,
至於嘛?” 他馬上又對著氣喘籲籲追上來的張迪作了一個揖,連聲說:
“我有病,我有病!姑娘,對不起!”
張迪瞅他一眼,對我說:“算了,走吧!”
我扔掉石頭,像武俠小說裡的大俠那樣撂下一句話:
“我叫胡堅,你要是不服氣,到G城人民醫院住院部十八樓42號病房找我們。”
我們沿著堤壩往前走,沒走幾步,我們聽見胖子嘟囔道:
“還真是有病!”
我們沿湖逛了一圈,當我們又回到剛才戰鬥的地方時,胖子已經不見了,但我的腦海裡老是浮現出他那張胖嘟嘟油膩膩的臉。遊山玩水的時候想到這麽一張臉,就像吃飯的時候飯菜裡多出一隻想象中的蛆。張迪情緒低落,悶悶不樂,她一直對胖子說的那句話耿耿於懷。我逗她笑,她笑得很勉強,好像是出於禮貌才笑的。
“他骨碌碌地滾下去的時候你笑得真開心。”我說。
“可惜這個討厭的家夥滾動的時間太短。”她說。我稱讚她這句話意味深長,她仔細想了想,自己也覺得意味深長。我們說胖子滾動起來像個球,看不出四肢,看不出臉,球形的胖子比人形的胖子更讓人快樂,滾動的胖子比奔跑的胖子更讓人快樂,哼哼唧唧的胖子比罵罵咧咧的胖子更讓人快樂。
“要是他能夠像皮球一樣彈起來,是不是更好玩?”我說。
“要是他邊彈邊喊‘我不是皮球,我不是皮球’,那就更好玩了。”張迪開始眉飛色舞,她說好玩,接著演。她要我演胖子,她問話。
“你不是皮球,那你是什麽?”
“我是個有理想的球,我要做鉛球!”
“實話實說,你為什麽要做鉛球’?”
“鉛球不怕打屁股。”
“你真怕打屁股?”
“小時候怕。”
“現在呢?”
“現在不怕。”
“只是不怕?”
“不但不怕,還渴望人家打屁股。”
“為什麽渴望人家打你的屁股?”
“打屁股的聲音響亮。”
“還有嗎?”
“我空虛,我寂寞,我被打屁股,所以我存在。”
“怎麽打?”
“啪啪啪,使勁打。”
我撅著屁股讓她打,她踢了它一腳,笑得滾倒在松軟的沙地上。她躺在地上,繼續笑,等笑得差不多了,她還賴著不起來。她說她想打幾個滾,說完她就真的打了幾個滾。她讓我也躺下打幾個,我就在她的身邊躺下,她喊“一二三,開始”,我們就朝一個方向一起打滾。這樣滾了幾圈後,她說要和我比賽。我爬起來,頭挨著她的腳重新躺下。我們躺在一條直線上,像一個斷開的“一”字。這回她讓我喊開始,說這樣公平。我問滾朝哪個方向,她說西方。我喊了“開始”後,我們便朝夕陽落山的方向滾去。太陽紅通通的,像一滴巨大的血,仿佛馬上就要滴下去。我們都拚命地滾動,好像只要滾得夠快就能一直曬到太陽。
我們身後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群人,站在那兒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我爬起來,往前走幾步扶起張迪,我說有人看我們,她說隨他們,愛看就看。我們拍掉身上的沙子,張迪理好頭髮,我們看到太陽完全落下去,夜幕降臨了。
下山的時候,我們走得很快。張迪說她很久沒這麽開心了,我說我也是。我們又談到今天讓人開心的這些事,最後總結出一個道理:說胡話比說正經話開心,瞎胡鬧比乾正經事好玩。我們又一起感歎人長大後就不再說胡話和瞎胡鬧,活得真枯燥。她讓我以後多陪她說說胡話,我說我最擅長的就是說胡話,你找對人了。我問她要不要瞎胡鬧,她說這個得找機會,不是你想瞎胡鬧就能瞎胡鬧,比如打滾,就得分地點,你在醫院或者大街上試試,馬上有人把你抓起來,送到精神科或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