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來,房間裡陰沉沉的,一片死寂。我頭暈腦脹,迷迷糊糊,過了片刻才想起這是一間病房,我是來看病的。每次在這張病床上醒來我都得睜大眼睛靜靜地躺會兒,有時還得晃晃腦袋,等著自己第二次醒來。
這間病房,這幾層樓,只收留肌萎縮側索硬化症患者,即所謂的漸凍人,以及被醫生懷疑患有這種病的人。我屬於後者,我的檢查結果還沒出來。
42號病房共有四位病人,一個老頭,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姑娘,還有我。他們都是名符其實的漸凍人。老頭的病最嚴重,已經全身癱瘓,身上插滿了管子,連呼吸都要靠機器維持。中年男人其它功能都正常,只是咀嚼肌使不了力,只能靠稀飯、牛奶等流質食物度日;說話也吐字不清,就像嘴裡含著一個饅頭。姑娘不像病人,只是發病的時候兩手癱軟無力,連一瓣橘子也送不到嘴邊。
我的問題也在手上,不過是偶爾提不動重物、握不緊手指而已,也許就是一點小毛病,反正我沒把自己當病人。
漸凍症到了一定時候,病人都會喪失行動能力,完全變成一個活死人。
老頭兒就是這樣一個活死人,他總是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一動不動。他的老伴是一個乾癟的老太太,正靜靜地躺在他身邊,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死掉了。中年男人不睡午覺,到外面溜達去了。中年男人的妻子也沒在病房。年輕姑娘背向我躺在她的床上,被子滑到了另一邊,我看見她纖細的腰身和渾圓的臀部在微微蕩漾。
在一片雪白的寂靜中,我又開始觀察我的手。
要是在別的地方,一個人這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一定會被當成神經病。這裡不一樣,整間病房,整個科,絕大部分病人都翻來覆去地研究過自己的手。沒研究過的,很快也會重複我們的動作。
我盯著我的手看,仿佛它是一張臉。平心而論,這是一雙堪稱漂亮的手,手掌寬大,手指挺拔,皮膚光潔,手背上隱約可見的青筋恰到好處——剛好呈現出男性的孔武而又不至於顯得粗鄙。
但這是一雙出了問題的手。
幾個月前的一天,我想把一桶水提起來倒進洗衣機裡去。我彎下腰,抓住手柄往上提,當水桶升到一定高度需要抬起前臂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胳膊肘彎不過來。我放下水桶,抬了抬手臂,正常的。我再次提起桶,又不行了。我換左手試了試,左手也彎不過來。
最後我不得不蹲下來,兩手圍攏,將冷冰冰的膠桶貼在胸口和肚皮上,才把水桶抱起來,將桶裡的水倒進了洗衣機。等我的下巴被水桶粗糙的邊沿硌得生疼的時候,我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在水裡晃動。有幾滴水晃到我的臉上,更多的水打濕了我的襯衫。那種冰涼的感覺,仿佛被一條黑不溜秋的舌頭舔了一下。
抱水桶的第二天,當我將五歲的女兒高高舉過頭頂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舉起的是一個太陽。過了幾天,我出差回來,一進門,女兒就朝我飛過來,我張開雙臂,像鳥窩一樣接住她。但我這次沒能將她舉起來,我的臂彎處像被火烤過的蠟燭一樣,使不上力。我試了兩下,還是舉不起來。女兒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哇,幾天不見,么兒就長大了,爸爸舉不起來了!”我一邊說,一邊撓她。她的笑聲有些勉強,她能感覺到我的手指無精打采。
上星期一下午,在單位食堂,就在我將一塊土豆送往嘴巴的時候,土豆突然掉了,
接著筷子也掉了。吃飯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我,我抱歉地笑笑說: “對不起,沒拿穩。”
我知道我的手肯定出問題了。有人馬上給我換了一雙筷子,我說我吃飽了,不吃了。其實我沒吃飽,但我不敢再拿筷子。我悄悄地在餐桌下屈伸我的五指,握緊,松開,松開又握緊。右手的五指仿佛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的。回到家,我飛快地衝進廚房,從筷簍裡抽出一雙筷子,又從冰箱裡端出半碟中午吃剩的豆腐。我握緊筷子,故意抖抖,還好,沒掉。我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豆腐,慢慢往嘴裡送,當冰涼的豆腐送進嘴裡時,我嘗到的是勝利的喜悅。第二塊,第三塊,都沒掉,但第四塊掉了。這次豆腐掉了,筷子沒掉,豆腐下落的瞬間,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搖搖欲墜的筷子。我聽到我的心咚咚直跳。
第二天我就來到了G城這所全國聞名的醫院。我是一個人來的。妻子要上班,要照顧孩子,主要是我的問題不嚴重,我完全能自理。
一個護士走進病房,告訴我主治醫生找我有事。這些白衣天使的表情永遠那麽淡漠,鎮定,看不出是多大的事。我跟著她走進醫生辦公室。
我的主治醫生姓劉,五十多歲,留著軍人似的小平頭;他的髮型很精神, 但一臉倦容;他喜歡盯著人家的眼睛看,好像人家眼睛後面還有一張臉。我們進去時,他正在埋頭寫字,他的椅子後面站著兩個長得差不多的年輕醫生,看樣子是實習生。他們中的一個看了我一眼,他的眼裡流露出憐憫的神色,但你看不出那是憐憫一隻蟲子還是憐憫一個人。
“劉醫生,163號病人來了。”護士大聲說。
她離醫生很近,其實沒必要這麽大聲,又不是帶犯人上堂。
醫生用下巴示意我坐下。他辦公桌的一頭放著一把椅子,專供病人坐的。我坐下,他又打量了我一下。這回他沒有特別注視我的眼睛,他的目光像掃二維碼一樣從我的臉上快速掃過。他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和藹地說:
“胡堅,對吧?”
我點點頭。他揉了揉眼睛,歎了口氣,神色凝重地說:
“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也就是漸凍人症。”
我聽見轟的一聲,仿佛有東西在我腦袋裡炸開了。我感覺頭暈目眩,椅子在晃動,桌子在晃動,牆壁要倒了,醫生要倒了,我要倒了。我趕緊扶住桌子,使勁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晃動基本停止了,劉醫生的臉模糊,遙遠,但似曾相識,就像一張我二十年前看見過或夢到過的臉。我眨了眨眼睛,那張臉慢慢地變得清晰了,清晰以後那種熟悉感馬上就消失了。我看見他的嘴在動,但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朝著我說了一通,又回頭對離我最近的實習醫生說了一句什麽。實習醫生走過來,扶住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