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離開病房,來到樓下的池塘邊。池塘位於住院部和行政樓之間,長方形,球場般大小,兩條棧道在水上相交,形成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棧道相交的地方建了一座亭子,亭子裡有幾把長長的木椅。
我走進亭子,在木椅上坐下。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幾個病人在池塘一頭晨練。我看看手機,六點四十。我又看看那幾個人,他們身著白色病服在朦朧的晨霧中彎腰、屈體、壓腿,無聲無息,就像幽靈在表演啞劇。我又看了看手機,七點零三分。當我抬起頭來,晨練的病人中有兩個已經不見了,另外幾個繼續彎腰、屈體、壓腿。他們站成兩排,節奏一致,動作一樣,看不清是面部還是背部朝我。
七點三十分,我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她的時間觀念很強,七點十分的鬧鍾,五分鍾穿衣服,五分鍾洗漱,十分鍾化妝,十分鍾上廁所。如果我在她上廁所之前打電話,不管在哪一個環節,都會打亂她的節奏。打亂節奏倒不一定影響工作,但會影響她一天的心情。所以我得趁她上廁所的時候給她打電話。
“起床了?”我說。
“你說呢?”她說。
“家裡還好吧?”
“這樣都叫好?”
“讓你受累了?”
“習慣了。”
“凡凡還好吧?”
“沒爹怎麽好?”
妻子說話喜歡用反問句,極富表現力,但語氣生硬、冷漠,像冰渣一樣刺人。沉默了一會,我說:
“慢慢會習慣的。”
“什麽意思?”
“結果出來了,肌萎縮側索硬化症。”
她用那樣的語氣給我說話,反倒幫了我的忙,我自然也可以用冷淡的語氣回敬她,而冷淡的語氣是最適合用來報告壞消息的。用溫柔親切的語氣報告壞消息,聽的人就像從暖和的房間來到寒冷的戶外,反差大,刺激也大。反過來,就像從寒冷的房間來到更寒冷的戶外,反差小一點,刺激也小一點。
一陣沉默之後,我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嗚嗚地哭泣起來。她為我的不幸哭泣,也為自己的不幸哭泣。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說:
“你該去上班了。”
她沒說話,繼續哭。我聽到衝水的聲音,接著啪嗒一聲,這是防盜門上鎖的聲音。她出門了,不一會兒我就聽到汽車的鳴笛聲和街上的叫賣聲。她停止了哭泣,呼吸漸漸變得粗重起來,可見她走得快。她突然口氣堅決地說:
“我去單位請假,馬上趕過去!”
我掛掉電話,在椅子上躺下來。我的頭暈暈乎乎的,我想睡一覺,但睡不著。
一會兒,霧散了,太陽出來了。對於一個頭天剛剛檢查出絕症的人,看到太陽出來真是一件讓人驚奇又悲哀的事。我仿佛第一次看日出,又像最後一次。對於我來說,從醫生宣布結果的那一刻,末日就開始了,每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
我走出亭子,走到太陽下,仰面朝天,張開兩臂。深秋早晨的陽光冷冰冰的,就像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遭遇的那些陌生人的目光。我張開雙臂,攬住的卻是滿懷涼意。
天很藍,估計中午會暖和點,我想找一片樹林,躺下曬曬太陽。G城是一座山城,找一片樹林應該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對G城不熟,不知哪裡找去。四面環顧,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建築,有三四十層的高樓大廈,也有三五層的一般樓房,一座挨一座地擠在一起。一排與一排之間倒是有點空隙,但早已被車水馬龍所充斥,根本找不到一個可供自由呼吸的空曠之所。
我向那些晨練的病人走去,我問一個頭髮稀少的男人哪兒有樹林,他說不知道。我又問一個穿戴講究的中年婦女,她皺著眉頭瞟了我一眼說,大城市裡哪來的樹林。一個慈眉善目但滿臉浮腫的老頭剛好打完太極拳,正立正休息,我走過去向他打聽,他沒聽明白,問我說什麽。我說附近有沒有樹林,他搖搖頭說早些年有,現在沒了。我問哪兒有,老頭朝北面指了指,說三十公裡外有座黔靈山,山上有樹林,還有湖泊,已經開發為旅遊景點了。他說可以坐公交車去,醫院大門外就有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