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相接，自不等人。轉眼間已是康熙四十年。

　　陸府。

　　隔著好遠就聽到孩子的吵鬧聲，有男有女，和花園的新芽一樣朝氣。幾個孩子從後院躥過來，為首的少年正是陸府少爺陸飛羽。十三歲的陸飛羽繼承了父親的活力、母親的秀氣，小小年紀身高已有五尺，身著青綢短衣大步跑在前面，額頭上滲出晶瑩的汗珠，順天庭而下，掛在眉梢，好一個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

　　陸少爺身後跟著兩個年紀相仿的書童，還有兩個丫鬟落在後面，口中不停呼喊著她們的少爺，六個人氣喘籲籲的跑過後院，陸飛羽眼見要被自己的書童追上了，一個沒注意竟跑到了客堂附近，更沒注意到客堂內正在會客的父親陸憶遼。

　　“陸飛羽！”父親略帶慍意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噓！”陸飛羽心下一驚，轉臉對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夥伴們噓了一聲，一手抹去頭頂的汗珠，胡亂順了順頭髮，跟上來的丫鬟又幫著整了整衣服。陸飛羽長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入客堂。

　　“父親。”陸飛羽長揖一禮。

　　“哼，這般年紀學不得一點穩重，帶著下人如此胡鬧，成何體統！”已近天命之年的陸憶遼蓄起了山羊胡，配上幾十年來家主積威更顯威嚴。

　　“是，孩兒知錯了。”陸飛羽盯著鞋面，大氣都不敢喘。

　　“還不快拜見你馬伯父！”

　　陸飛羽這才注意到客座上的正是陸家世交馬明義。

　　“飛羽拜見馬伯父。”

　　“好好好，羽兒不必多禮！”馬明義抓緊唱了一出白臉。

　　“下去吧，把你師傅昨天教的文章溫習一下，晚飯前背給我聽！”

　　“是！”陸飛羽如蒙大赦，連忙倒退幾步，快步離開客堂。

　　“憶遼老弟真是家風森嚴，教子有方啊！”陸飛羽走後場面頓時緩和了下來。

　　“馬兄打趣小弟了，只是兒子不成器實在讓馬兄見笑了。”馬明義和陸憶遼幾十年的老相識，加之兩家世交，又都這湖廣地界的商人，自然關系匪淺。

　　“剛剛馬兄說到洛水商號在衡州府開了分號?”陸憶遼再次提起剛剛被兒子打斷的話題。

　　“對，就在兩個月前，洛水分號也開到了衡州府，就在衡陽城內。”提到洛水商號，馬明義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眉頭也不自覺擰了一個疙瘩。

　　洛水商號在衡陽開分號的事情之前陸禧也跟陸憶遼講過，只是遼河號作為湖北地界的地頭蛇，正處於上升期，十幾年來在衡州府的分號也開到了第三家，所以一個新開的小小分號並沒有讓陸憶遼太放在心上。而自己對於洛水號的了解也是道聽途說，只知道是北方屈指可數的一家大商號且名聲不太好之外，其它情況就不甚知曉了。

　　相比於陸憶遼，馬明義對這個鄰居的情況了如指掌，眼下就給陸憶遼講起了洛水商號的前世今生。

　　洛水商號已有近百年歷史。自前朝時第一代掌櫃喬知遠在大同創立，初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商號，靠著和九邊的駐軍、互市的蒙古人做做生意糊口。彼時在大同像喬知遠這樣的商人和商號數不勝數，雖不能大富大貴但也圖個安穩。

　　直到萬歷末年努爾哈赤在遼東起兵建立大金，遼東烽火四起，明軍的抵抗行為又多以失敗告終，大明對女真人實行禁運政策，全面施行經濟封鎖，一時間大金亟需的鹽鐵等物資無從補充，遼東物價飛漲。

　　而喬知遠和其它的幾個晉商靠著敏銳的政治嗅覺和過人的膽色彌補了經商天分的不足，

幾個人一拍即合，開始和女真人做起了走私生意並在短短數十年內完成了積累，商號迅速壯大，而走私的貨物也限於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一些軍用違禁品也出現在了走私的貨物中。再後來大金改國號為大清，入主中原，喬知遠的後人憑借之前走私打下的感情基礎，在新朝廷獲得諸多經商的特權，許多宮廷的采購都分得一杯羹，分號也從山西開遍周邊省份，洛水商號由此壯大，儼然一副皇商的氣派。　　這一代洛水商號的家主為喬雲天，從上一代手中接管洛水號之後以鯨吞之勢，迅速將分號開滿了機會整個北方，連羅刹人的生意都有涉及。大概十五年前，喬雲天主動退居幕後，將商號的大小事務都交給長子喬恆仰打理。喬恆仰比之其父，手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掌權之後放緩了洛水商號擴張的速度，但是加速消化了現有的分號資源，將整個洛水號這些年因快速擴張帶來的各種問題隱患一一消除，洛水號內部有如鐵板一塊，實力更強於喬雲天當權時，是以這十幾年洛水號在南方名聲不張。隨著內部的穩定，洛水號也開始將目光轉向了南方諸省，先是在江寧開了分號，後一路順江而上，兩個月前在衡陽開起了第一家分號，邁出了洛水號在湖廣擴張的第一步，衡陽分號的大掌櫃喬恆儼乃是喬恆仰的二弟。

　　馬明義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潤了潤嗓子。

　　聽完洛水商號發家史的陸憶遼心中別有一番滋味。陸文林早亡，陸憶遼年紀輕輕就接手遼河號，幾十年下來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辛苦經營著這份家業，內無親長扶助，外無家族倚靠，幾乎憑一己之力將遼河號發展成湖廣首屈一指的大商號。陸憶遼自覺已是盡了全力成績斐然，在經商一道自視頗高，今日聽到洛水號兩代當家的發跡經過，特別是喬恆仰頭腦清醒，做事沉穩老練，讓陸憶遼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感慨天下之大人傑輩出，無論是自己還是遼河號都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喬雲天父子梟雄，自己三十五歲才得一子，現在年方十三，不知何時自己也能退居幕後享享清福，竟生出英雄暮年之感。

　　陸憶遼搖了搖頭甩掉偷懶的想法，看向馬明義:“這洛水號就算地盤再大，分號再多，也不過是一個大點的競爭對手。經商一道看各人手段悟性，各憑本事，若是沒本事多吃一口飯，自然也得吐出來。即使喬家手段了得，日後從你我手中分一杯羹就是了，馬兄為何有如臨大敵之感?”

　　“老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我二人浸淫商海多年，一憑手段，二憑頭腦，吃的都是辛苦飯，若技不如人自然毫無怨言。只是洛水號發家之路多以巧取豪奪、欺凌弱小為手段，以喬恆仰尤甚。喬恆仰當家之後，全力清除異己，掃除競爭對手，對自己勢力范圍內的其它商號，大的吞並，小的直接連根拔起，若是乖乖服從還可保全一條性命，否則家破人亡！是以洛水商號能以如此速度在北方諸省做大做強，背後不知多少無辜商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數代人的心血付諸東流！”

　　陸憶遼聞言心中一凜，剛剛那點對洛水號和喬家的好感立時煙消雲散，驚道:“自古以來我們商家皆是末流，他一個洛水商號就是財力再強，勢力再廣也不過是一個大點的商人而已，怎麽能如此鯨吞其它不從商家，又如何取他人性命?”

　　“因為他們喬家狼子野心，做生意之余勾結江湖勢力，廣散錢財，網羅各地江洋大盜、亡命之徒，但凡有反抗者，立時性命不保，這洛水號可是靠著流血發家的！”馬明義說到此處已是滿臉怒色。

　　陸憶遼頓覺驚恐:“那，那官府就不管嗎?”

　　“老弟你剛剛也說了，咱們商人不過下九流， 官府哪裡肯輕易為我們出頭?就說有青天大老爺願意過問，幾個衙役又豈能抵得過那麽多亡命徒?而惡賊行凶之時喬家人從不露面，苦主要告洛水號苦無證據，要是一些衙門受了洛水號的好處，反而會被說是隨意攀咬挨上一頓板子，最終都是草草收場，無處伸冤。”

　　陸憶遼對於江湖之事不感興趣，自然知之甚少:“難道就沒人治得了這些無恥賊人嗎?”

　　“江湖事，江湖了。既然有為禍一方的大盜，自然就有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的名門正派。只是這幾十年來由於戰亂，天下的宗門紛紛遁世避禍，以免戰火波及山門，即使有弟子入世，也須先在宗門除了名號，下山之後改名換姓，切不可以宗門之名行走江湖。而這樣的名門子弟更是寥寥無幾，也就讓那些江湖宵小沒了顧忌，肆意為惡。而今天下大定，諸多名門正派重開山門，相信用不了多久江湖就能重建秩序，那些賊人也要血債血償。”

　　一下接受到這麽多江湖軼事，陸憶遼有點摸不著頭腦，只是想到那些名門正派裡自然少不了自家供奉的南嶽劍宗。因為供奉的關系在，陸憶遼對南嶽劍宗的一些趣事、內情和弟子都有些了解，那些路過竹溪縣的南嶽門人陸憶遼也會極盡地主之誼，聊天時自然少不了說些宗門消息。

　　“如果真有刀劍相逼的那天，南嶽劍宗應該能幫上我們遼河號吧！”陸憶遼暗自安慰自己，同時也覺得有必要加深一下感情。

　　“下月二十七是南嶽劍宗司徒掌門的七十大壽，不知道馬兄有沒有興趣一同前去拜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