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嚇，

　　恐慌，

　　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景，

　　但鄭彬，還是破防了。

　　沒辦法，

　　這種源自生理本能中對同類生物逝去的同情，讓他無可避免地產生一種兔死狐悲的感受。

　　而在李盛說出這個人的身份後，鄭彬心裡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扭頭看著李盛，問道:

　　“你還知道什麽?”

　　“嘿嘿，當初寫那篇討薪帖子時老宋給我發的，看完你就明白了。”

　　李盛將自己的手機遞過來，上面是一個名稱為20201124的視頻。

　　“11月24日，這不是工程完結的時間麽。”看到這個標題，鄭彬心中那種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

　　猶豫了一下，他點開了視頻。

　　畫面開始是一片漆黑，然後開始出現點點星光，畫質不太清晰，模模糊糊的。

　　這種奇怪的視角，鄭彬首先想到了手表上帶的針孔攝像頭，這個應該是老宋怕開發商賴帳，防患於未然錄的。

　　緊接著，

　　視角下移，在周圍快速掃過，其中的一個瞬間，視頻裡閃過一個畫面，高樓大廈，燈火通明。

　　熟悉的角度，熟悉的場景，熟悉的風.....

　　鄭彬立刻認出了這段視頻的拍攝地點，就是和李盛第一次吃飯的燒烤攤。

　　“張經理，我聽說下午公司裡來人驗收項目了?”視頻裡傳出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這是老宋的，鄭彬在討薪群裡聽過。

　　視角最終定格，對準了桌子對面，一個帶著眼睛的男子，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看體型和長相，應該就是剛才跳樓的張宙。

　　“急什麽，啥事不得走個流程，你們的錢已經在核算了，我們這是正經公司，只要驗收沒問題，兄弟們的工錢不會少的。”張宙擺擺手，用筷子夾菜吃著。

　　“這不是要過年了嗎，大夥也是想家了，工錢一發，也能早點回去。”老宋貓著腰，不停給張宙添著酒。

　　接下來一切都是正常的飯桌應酬，直到一個電話響起，張宙拿起手機。

　　“喂，是我.....說...，”

　　老宋很自然地保持了沉默，他知道，大概是出結果了。

　　“哦.......，哦......，我知道了，不算啥大事，你先把其他的結算了。”

　　掛斷電話，張宙歎了口氣，道:

　　“老宋啊，你手底下的人可夠胡鬧的。”

　　“怎麽了?”宋工頭問道，難道手底下的工人去公司要工錢了?不可能吧。

　　“我手下的夥計統計工資說，你們工人的工作天數有虛報現象，監控裡的出工人數和你們報的對不上，打卡機壞的那段時間，手寫的出勤卡裡，甚至有人2月份打了30天的卡。”

　　“啊這.....，真是對不住啊，張經理，我回去訓訓他們，讓他們在統計一遍。”老宋的語氣明顯有些著急，“實在不行，你發現虛報的，就多扣他們錢，扣光也沒事。”

　　“哎，老宋，不至於，不至於，都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錢，讓會計多花點時間，核算清楚就是了。”張宙安慰了宋工頭兩句，然後勸道，“不過，老宋啊，手底下的那些不規矩的人，這次的活乾完，能換就換了吧。”

　　“換...”

　　“唉，他們也是為了混口飯吃，一個個上有老下有小的，怪不容易，我能幫就幫一把，不帶他們找活，不忍心啊。”宋工頭低著頭，

像是為孩子賠罪的父親。“不中，我回去讓他們過來給張經理跪下賠禮道歉。”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看著老宋這個樣子，張宙也不好再說什麽，搖搖頭，叨了一嘴小菜吃著，突然，手機鈴聲又想起。

　　看到這個來電人的名字，張宙連忙朝老宋打了個手勢，然後拿起手機。

　　“喂，王總啊......沒錯，那個項目是我負責的，您說，”

　　“哦..............哦...............哦.........哦...”

　　張宙的應答聲越來越低，最後一聲哦，甚至拖出了難聽的氣泡音。

　　手機屏幕熄滅，張宙還是保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嘴唇發白。

　　許久，他緩緩放下手機，摘下眼鏡，兩手並排在臉上來回搓著。

　　“張經理，張經理，”看到張宙的反應，老宋慌了，聲音都帶點顫抖。“出啥事了?”

　　張宙抬頭，看著對方，然後慢慢合上雙眼。

　　“老宋啊，沒了，都沒了。”

　　“什麽沒了，”老宋坐不住了，直接從凳子上站起來，問道，“到底怎麽了啊?”

　　“怎麽了?”張宙驟然睜眼，“還能是怎麽了，項目驗收沒通過，驗收人員檢測結果顯示，樓整體的混凝土剛性、回彈強度均不達標，要返工重建。”

　　“返工....返工....”聽到這兩個字，老宋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神情一滯，嘴裡喃喃著，“那，我們的工錢呢?”

　　“工錢，”張宙笑了:“光重建的料子，公司就要搭進去十個工錢不止，你們的工錢.....”

　　沒有繼續說下去，張宙站起身，凝重地看了老宋一眼，然後轉身，一腳深一腳淺地向攤外走去。

　　“張經理，張經理！”老宋喊著，最後的畫面裡，只有張宙遠去的背影........

　　視頻到此結束，

　　而明白了其中經過的鄭彬，則像是丟了魂般，嘴張眼開，呆呆地站在原地，。

　　“怎麽...”

　　“怎麽....會...這樣....”

　　他低下頭， 愣愣地看著地上，那個和視頻中一模一樣的背影，只是，潺潺的液體流出，正將一切都染上猩紅……

　　“啊——！！！”

　　遠處女人尖銳的叫聲把鄭彬的意識拉回了現實，鄭彬抬頭，

　　一個畫著精致妝容的女人一下車，就像瘋子一樣披頭散發地衝來，兩隻鞋子踢掉了也渾然不知。

　　“啊啊啊，張宙啊！！！你就這麽走了，我和兒子該怎麽辦，怎麽辦呐！啊....啊啊..”

　　女人跪坐在地上，兩隻手不停搖晃著張宙的身體，然後是涕泗橫流式的嚎啕大哭。

　　“老天爺啊，你們的公司的領導還有沒有良心，硬生生把我老公給逼死了啊！啊...張宙啊.......”

　　後面跟來的小男孩，看看地上血泊的爸爸，再瞅瞅大哭的媽媽，抬頭，驚恐和無助寫滿了他的臉龐，於是，他也跟著啜泣起來，初時聲音很小，很快，就變得和女人一樣尖銳，刺耳。

　　一時間，哭仿佛成了這裡唯一的主題。

　　看著這一幕，鄭彬的面目逐漸猙獰，旁邊小孩和女人的哭聲，仿佛變成了對他這個“肇事者”的最惡毒的詛咒。

　　渾身控制不住的顫抖，鄭彬兩隻手舉起，手指抓進了頭髮，抱著頭慢慢蹲在了原地，強烈的負罪感佔據了他的內心。

　　李盛見狀，嘴角彎曲的幅度更大了，蹲下來，歪著頭，欣賞著鄭彬此刻的醜態，輕聲問道:

　　“現在，你的良心，不痛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