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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光如炬》16
    此時的鍾克風、黃毅和段鵬飛在圖像分析室裡正分別拿著幾張表格逐一看著——表格上是一行行的車牌號、地址和姓名。鍾克風的手機在桌上震了起來,但他看都沒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些表格。

  “這是所有的車主信息?”鍾克風沒有抬頭,繼續審視表格。

  “對。”一名警員看向鍾克風。

  “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查清楚是哪一輛?”黃毅抬頭看向兩塊大屏幕上的灰色捷達車。

  “總共一百三十八輛,要是一個個排查核實的話……三天,最快也得兩天。”那名警員的腦子飛快運作著。

  “來不及!現在就得一輛一輛去查,明天中午之前必須查出來!隊長,您覺得呢?”鍾克風看向黃毅,“明天中午我們就得釋放彭超志了。”

  “好,”黃毅把鍾克風和段鵬飛手中的表格全部拿到自己手裡,“我現在就通知下去,今晚所有手頭沒事的人都加班,挨家挨戶去核實。”

  三人立刻朝門口走去,鍾克風臨出門前拿起了桌上的手機。上面有許多未接電話,全部是林旭陽打來的。

  鍾克風邊在走廊上快步行走邊回撥過去。

  “師父,我跟周記者問出來了,二醫院的張秋山醫生曾去公園找過彭超志,他知道公園後山的那個缺口!”林旭陽急促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

  “誰?”鍾克風震驚的停住腳步,黃毅和段鵬飛連忙不解的看向他。

  “二醫院的張秋山……”

  不等林旭陽說完,鍾克風猛然掛斷手機,發瘋般衝到黃毅身邊搶過所有表格。隨著他的快速翻動,他密布血絲的雙眼停在了某張表格中的某一行。

  車主:張秋山。

  時間一點點流逝,太陽漸漸西落,城市的街燈開始逐一亮起,晚高峰如期而至。開著車的鍾克風顯然已經氣急敗壞,因為前面的道路堵得幾乎水泄不通。他毫無風度的瘋狂按著喇叭,而那些車輛似乎存心配合他一樣同時按起了喇叭,整個世界立刻被這些刺耳的聲音淹沒。

  這時他的手機傳來短信聲:師父,我們已經到二醫院了,今晚還是張秋山值班,但他還沒到。您什麽時候來?

  他氣惱的撥了回去:“我堵在路上。他到了之後你讓周記者去采訪,穩住他。你看一下他開得是不是灰色捷達車,無論是不是你都在停車場等我。”

  “我不用去保護周記者嗎?萬一……”

  “她能應付,你不要進去。張秋山現在應該不知道咱們對他產生了懷疑,咱們也還沒找到進一步的證據,萬一被他察覺到就麻煩了。”張秋山異常冷靜的神情出現在鍾克風腦中,他知道這絕不是一般的對手,所以他在說這番話時絲毫沒有顧及林旭陽的失落——在他看來,周子楓身經百戰、演技高超,徒弟則還需鍛煉。

  放下手機後,鍾克風猛打方向盤將車開向了一旁的人行道,並將移動警燈放在了車頂,隨後拉響警笛一路呼嘯而過。

  雖然外面的世界正愈發急躁狂暴,但二醫院裡卻因為到了下班時間而相對安靜。當張秋山緩步走入診室時,與他同屋的周大夫站起了身,開始換下白大褂。

  “今兒來得有點晚啊。”周大夫邊換衣服邊看向了牆上的掛表:六點十五。

  “不好意思,兒子有些數學題不會做,我弄完就趕緊過來了。”張秋山面無表情的從衣架上拿起自己的白大褂穿了起來。

  “我走了。”周大夫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但他遲遲沒有走出,而是回身長久盯著木頭般麻木的張秋山。  張秋山毫無反應的在自己桌前坐下,仿佛並沒有聽到這句話。

  “我走了。”周大夫輕輕走出了門,然後更輕的關閉了門。

  張秋山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的閉上了眼。這時桌上的座機響起,他閉著眼很熟練的按下了免提。

  “張大夫,咱市電視台法制頻道的一個女記者在會議室等您,等了一會了。”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從座機傳來。

  “電視台?找我幹嘛?”張秋山睜開了眼。

  “說是要做一期關於家庭暴力的節目,想采訪您,了解下於秋華的事。”

  張秋山臉上的肌肉輕微抖動了一下,一絲不可名狀的光亮在他眼中閃過。

  “跟他們說我不接受采訪。”

  張秋山伸手掛斷了電話,然後順手拿起桌上的筆緩慢旋轉起來。雖然他的眼睛再次閉上,可眼皮卻在不停的閃動。此時,他腦中浮現出精神科韓冰大夫昨天給他打電話時所說的全部內容——當周子楓和林旭陽離開精神科後,韓冰大夫便給張秋山打了電話,把警察前來打聽廖琳患有抑鬱症的事一股腦說了出來。張秋山沒有指責他違背承諾的行為,反而對他打來電話如實相告表示了感謝。他告訴老同學,他知道警方為什麽要查廖琳,因為廖琳在會議室門口的反應過於異常和強烈,警察顯然注意到了這些細節。

  這個警察有點水平。

  張秋山想到此處時轉筆的速度明顯加快,而快速旋轉的筆完全就是他此時快速旋轉的大腦:迅捷有序、忙而不亂。不知過了多久,診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周子楓和攝像記者走了進去,一名年輕女護士站在他們身後一臉苦相。

  “張大夫,我攔不住他們。”女護士又氣又急。

  “張大夫您好,我是法制頻道的……”

  不等周子楓說完,張秋山禮貌而平靜的打斷了她。

  “對不起,我現在是上班時間,不接受采訪。”

  “這個事關乎全社會所有遭受家庭暴力的人,您作為醫生總不能視而不見吧?”周子楓絲毫沒有退讓。

  “我是醫生,負責治病救人,別的事不歸我管、我也管不了。請回吧。”張秋山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張大夫您誤會了,我來的目的不是指責您對於秋華遭遇家庭暴力的事不聞不問,而是希望您站在醫生的立場上客觀公正的評價家庭暴力這種現象。”周子楓理直氣壯,“我真誠的希望您能從醫生的角度講一下家庭暴力對受害者身心所造成的損傷。拜托您了!”

  張秋山不再說話,而是盯著周子楓的眼睛判斷著她這些話的含義。他知道,這名記者與其說是在懇求他,不如說是在威脅。

  “張大夫,我知道其實您和您夫人都很關心於秋華,不然您夫人也不會去她家找她,對吧?”周子楓微笑的使出殺手鐧,她知道,廖琳肯定會把他們找過她的事告訴丈夫。

  張秋山微微笑了一下,然後直起身子示意周子楓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女護士不解的看了眼張秋山後悻悻而去,攝像記者則支好機器對準了他。

  “您放心,如果有患者來治療的話我們立刻停止采訪,絕不打擾您工作。”周子楓職業性的朝張秋山笑了一下,“您準備好的話咱們就開始吧。”

  張秋山緩緩摘下眼鏡,極為認真的擦拭一遍後平靜的衝周子楓點了點頭,攝像記者隨即按下了紅色按鈕。

  “張大夫,您作為多次為受害者進行治療的醫生,您覺得發生家庭暴力的原因是什麽?”周子楓掏出了本筆。

  “我個人認為是由於雙方的心理問題以及不健康的夫妻關系導致的,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雙方的心理問題。”張秋山的話語相當堅定。

  “雙方的心理問題?難道不應該是打人者才有心理問題麽?”周子楓發揮起記者的職能。她知道,給被采訪者挖得坑越多就越能爆出更多的新聞點。

  “對雙方當事人而言,所有的家庭暴力都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施虐者當然是有心理問題,但受虐者也存在一定的人格缺陷,比如她可能已經接受並習慣於這種暴力方式。我現在打了你,你有一萬種理由可以離開我或者報警抓我,但你為什麽還要留下來被我一直打下去?”張秋山很善於將對話者拉入假設之中。

  “如果是迫不得已、無法離開呢?”周子楓不甘示弱。

  “一個大活人、又沒有被拘禁,為什麽無法離開?所以我認為,家庭暴力就像一個天平,這個天平的穩定是靠施虐者和受虐者共同維持的。”

  “受虐者為什麽要維持這個天平?”周子楓預感到這次的采訪將會獲益頗豐。

  “這要看她的代價是什麽。如果她願意為這個代價忍受暴力,那她就是在維持天平的穩定。”張秋山直了直身子,“咱們說回於秋華。既然您已經調查了這麽多,那您應該知道,於秋華由於生了四個女兒而覺得愧對她丈夫彭超志,對吧?”

  周子楓默默的點了點頭。

  “這就是她的問題。雖然她的這個想法很奇怪很扭曲,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每一個受虐者都有著各種各樣我們能猜到或者根本猜不到的原因。所以,要解決家庭暴力的問題不但需要解決施虐者的心魔,更需要解決受虐者的心魔。我的話說完了,我猜這些內容對您做這期節目已經夠用了。”張秋山緩緩露出一絲笑容,那絲非常官方的笑容似乎在下逐客令。

  “您有沒有跟於秋華聊過她的這些問題?”周子楓當然不會輕易被趕走。

  “我是外科醫生,不是心理醫生。”張秋山見逐客令不管用便站起了身,給出了更為明確的暗示。

  “您明明知道她頻繁遭受家庭暴力,您為什麽沒有報警?醫者仁心,不是嗎?”周子楓開始加重談話的火藥味,這是她管用的伎倆,她深知攻擊性的語言會導致兩種結果:引發對方更強烈的表達欲,或者對方強行終止采訪——無論出現哪種結果都會是好新聞。

  “我說了,我是外科醫生,負責治病救人。當事人都不報警,我為什麽要報?我經常會治療因為打架鬥毆而受傷的人,難道我看到他們的傷後就應該報警嗎?難道一個性工作者去醫院治療性病的時候醫生也應該報警嗎?報不報警是我們的選擇,不是我們的義務。”張秋山絲毫沒有被她激起任何怒火,他反而顯得更加平靜。

  “那您就忍心讓發生在於秋華身上的家庭暴力這麽持續下去嗎?”周子楓認同張秋山的那番話,但她必須提出質疑,因為她成心。

  “報警管用嗎?”張秋山貌似疑惑的看著周子楓,“警察能做什麽?調解?調解完就不會有家暴了嗎?抓人?關幾天之後放回去不會變本加厲嗎?”

  “那您就一點都沒想過要幫幫她?”

  張秋山笑著看了她一眼,隨後看向攝像機。

  “我跟她聊過,但我不希望你播出去,因為這對死者不公平, 對她的四個女兒也不公平。”

  周子楓毫不猶豫的示意攝像記者關閉攝像機。

  “我跟她說過,生四個女兒不是錯,更不是你的錯,你必須離開這個混蛋。你知道她怎麽說嗎?她不希望四個女兒沒有父親!她做得這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她說這是她的命,她不但欠她丈夫,更欠她女兒——這就是她甘願維持天平穩定的原因。所以,她已經無可救藥了。”

  張秋山說罷徑直走到門口,他打開門後衝著周子楓做了個“請離開”的手勢。

  周子楓明白,采訪徹底進行不下去了,但她一點都不遺憾,因為她今天的收獲已經遠超她原本的設想。當她和攝像記者走到門口時,她伸手跟張秋山握了一下。

  “我最後確認一下,您是否同意我把今天的采訪內容做進節目裡?”

  “悉聽尊便。”

  “恕我直言,您不擔心您剛才說得那些內容對您產生不好的影響嗎?”

  “那些都是我真正想說得話!我接下來要說得內容你也可以做進節目裡——每一起家暴事件發生後,所有人都在譴責施虐者、同情受虐者,有誰在關心受虐者選擇受虐的真正原因?我們所知道的家暴案只是冰山一角,還有無數人因為各自不為人知的問題正承受著家暴,我希望那些受虐者認真思考一下,你們真的願意用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換取你們所要維持的東西嗎?請記住那句話:家暴的天平是雙方共同造成的!”

  張秋山第一次露出嚴肅的表情,他從周子楓手中收回自己的手,然後靜靜的目送二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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