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對這事是什麽看法?”周子楓注意到廖琳對她的質疑,她隱約覺得這個大都市裡的女人似乎跟那個農村婦女有著相同的想法。
“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做出選擇,外人永遠不會理解她們的擔憂和恐懼。”廖琳的表情變得異常平靜,這種平靜中甚至透著某種寒意,“不要想當然的評價別人的生活,更不要站在自以為是的道德製高點上批判別人。”
小小的客廳裡產生了某種火藥味,周子楓意識到,面前的這個女人對她產生了某種反感。不過,她倒是樂於見到這種衝突——沒有衝突就沒有新聞。她決定激化它。
“看來你是完全認同於秋華的選擇了?但我很不理解,憑什麽我們不能做出選擇?憑什麽選擇要跟能力掛鉤?憑什麽我們明知深陷泥潭卻不能選擇逃離?憑什麽我們要接受明知是錯誤的東西?就因為所謂的擔憂和恐懼嗎?扯淡,不做出改變永遠都會被擔憂和恐懼籠罩!”
廖琳全程都在看著慷慨激昂的周子楓,當周子楓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她臉上居然出現了一絲冷笑。
就在周子楓等待她做出反擊的過程中,裡屋的房門突然被推開,那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探出頭看了三人一眼,然後快步朝衛生間跑去,並在進入後迅速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我兒子。”廖琳收起冷笑後擠出一絲微笑。
“挺精神的。”周子楓佯裝出一臉的讚賞。她猜想,這個男孩的突然出現也許是為了阻止一場即將爆發的戰爭,她甚至認為、這個男孩一直都在屋裡偷聽著他們的談話——你倆還真是親母子,都擅長偷聽。
廖琳沉默的注視著衛生間的門,良久後她緩緩站起身,一臉抱歉的看向周子楓和林旭陽。
“不早了,我得輔導兒子做作業,他明天還要上課。”
周子楓無奈的和林旭陽對視一眼後雙雙站起了身。
“謝謝您給我們提供了這麽有價值的信息和見解,我們就不打擾了,謝謝!”
廖琳在周子楓說這番話的過程中已經走到門口並打開了門,但就在二人剛走出大門時,她突然拉住了周子楓的胳膊。
“是她丈夫殺得她嗎?”
“目前還不確定,不過她丈夫確實嫌疑最大,而且據我所知他已經被警方抓到了。”周子楓覺得這個女人手勁真大。
“他丈夫被抓了”廖琳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周子楓鄭重的點了點頭。
“他打了她這麽多年,為什麽這回要殺她?”廖琳並沒有放開抓著周子楓胳膊的手。
“我不知道,警方正在調查,如果有了結果就會向社會公布。”周子楓拉著廖琳的手緩緩松開了自己的胳膊,她發現上面居然被按出了幾個指頭印。
“不早了,我們該走了。”林旭陽終於第一次開了口。
“能不能不要做這期節目?”廖琳狠狠的摳著手心,“我們都清楚,如果節目播出對那四個孩子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不是嗎?她們已經很慘了,我們為什麽還要讓所有人知道她們的遭遇?”
“我想讓全社會關注到家庭暴力的問題……”周子楓的神情不容置疑。
“用那四個孩子的人生作為代價嗎?”
“您放心,我們不會用真名,所有的人臉都會打上馬賽克,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案子是發生在那四個孩子身上的。”周子楓必須讓對方和自己都相信這些話。
“你覺得真的不會有人知道嗎?”廖琳不再摳手,
她的眼神中首次出現了憤怒,而她的這句話讓周子楓無言以對——作為資深記者的她當然知道,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上了電視之後。 門被重重的關上。
二人對視一眼後朝遠處的樓梯走去。其間林旭陽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上面居然沒有任何電話或短信。
“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師父怎麽一個電話都不打來?這不像他的風格啊。”
周子楓也拿出自己的手機,上面同樣沒有鍾克風的任何消息。林旭陽毫不猶豫的撥出了師父的號碼。
此時正處於晚高峰最瘋狂的時刻,城市所有主乾道都堵成一團亂麻,無數的滴滴聲充斥著整個世界。坐在車內的鍾克風不停的抽著煙,他一邊看著前方紋絲不動的車流一邊無數次試圖讓手機開機。可惜,那個手機在半個小時前就已經斷氣。
入夜的城市依然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悶熱之中,每一盞街燈都在暑氣的包裹下泛著昏黃的光暈,仿佛即將死去的人在閉眼前看到的最後那抹色彩。
“你會做這期節目麽?”坐上周子楓的車後,林旭陽看向了她。
“會。”周子楓出神的看著小區裡繁星般的燈光,“如果這種事不引起全社會的重視、尤其是不引起女性的重視,那將會有更多的悲劇發生。你看,就連那位醫生的老婆都能理解於秋華對家暴的容忍和縱容,這簡直太可怕了。”
“好,我支持你的想法,但請一定要想辦法保護那四個孩子的身份。”林旭陽每一字都說得異常真摯,像是在托付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
“明白,我會盡力的。我得回台裡連夜寫策劃,你去哪我送你。”周子楓發動汽車。
“回局裡吧,看看師父他們進展如何了。”林旭陽再次撥出鍾克風的號碼,“師父怎麽還是關機?”
“八成是沒電了吧,我這破手機待機時間連一天都不到。”周子楓駕車駛離了這片小區。
車緩緩的在夜色中行進著。周子楓沒有因為路況而再次暴躁,她只是默默的開著車,滿腦子都是剛才經歷的所有點滴。
“丈夫在那麽大的醫院上班,兒子也這麽乖巧懂事,她怎麽就得了抑鬱症了?不應該啊。”林旭陽不停的打起呵欠。
周子楓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因為她也有著同樣的不解。除此之外她還有許多別的困惑——她始終無法相信廖琳這個都市女性會如此理解和認同於秋華的選擇;她始終無法猜透廖琳在得知彭超志被抓後奇怪而異樣的眼神。
廖琳家發生的那一幕再次出現在她腦中,當她說出彭超志已經被抓時廖琳的眼睛仿佛就在她眼前——那眼神裡到底隱藏了什麽?
似乎是一種喜悅和希望。
她希望彭超志殺了於秋華?希望彭超志因此被法律製裁?可她不是一直在擔心那四個女兒失去雙親嗎?為什麽會有這種喜悅和希望?
一連串的問號徹底搞亂了周子楓的頭腦,她無助的看向林旭陽,希望能從他那得到答案。可林旭陽自從打了第一個呵欠後就開始呵欠連天,惹得周子楓都出現了困意。
“你今天怎麽一直打呵欠?”
“昨晚值了一宿夜班。沒事,我眯一會就緩過來了。”林旭陽疲倦至極的靠在椅背上,並迅速閉上了雙眼。他清楚的知道,這種疲憊不單單是由於熬了一宿的夜,更是因為那個死去的女人和她四個可憐的女兒。
沉默在車內出現,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僅剩空調吹出冷風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巨大的烏雲遮住了天空,一場暴雨正蓄勢待發。
此時的廖琳家中,那個男孩正坐在裡屋的書桌旁寫著作業。門被輕輕推開,廖琳靜靜的站在門口,溫柔的看著兒子瘦小的背影。男孩並未回頭,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母親的出現,只是依然在埋頭書寫。就這樣,這對母子無聲的凝固著,仿佛兩尊雕像。
一道閃電劃過,雷聲和雨聲鋪天蓋地而來。
鍾克風的車在暴雨中駛進了市局大院。雖然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從車裡跑進大廳,但傾盆而下的雨還是將他全身淋透。伴隨著一路從身上滴下的雨水,他終於衝到辦公室所在的樓層,可就在他準備進屋換衣服的時候,一名正在值班的下屬叫住了他。
“鍾隊,您幹嘛去了?黃隊和段隊怎麽都聯系不上您。”
“手機沒電了。”鍾克風從褲兜裡拿出了手機,幾滴水從手機裡流出。他連忙甩了起來,邊甩邊暗自叫苦——算了,早該把你換掉了。
“您趕緊去趟會議室吧,案情分析會都開了好半天了,死者的丈夫招了。”
“什麽!”鍾克風震驚的看著下屬,“他招了?”
“是。段隊把他從醫院接回來後就進行了審訊,本想聯系您可您的手機一直關機。您趕緊去吧。”
鍾克風顧不上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就立刻扭頭跑向走廊,他邊跑邊把公文包扔給了下屬。
“裡面有錢,幫我買個新手機去。”
當鍾克風衝向位於同層另一側的會議室時,幾名警員正從會議室中走出,他們看到鍾克風後連忙詢問他的去向,並表示會議已經開完了。鍾克風火急火燎的跑進會議室,黃毅和段鵬飛正在收拾各自的公文包。
在快速說完自己這幾個小時的去向和手機沒電的情況後,鍾克風問起了彭超志招認的事,黃毅從公文包中拿出一摞紙遞給了他。
“鵬飛已經審過彭超志了,這是他的供述,你看一下。”
鍾克風連忙接過那些紙,快速瀏覽起來。
“他承認把死者逼到了一棵樹旁,並用右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她倒地裝死後才獨自離開。他說死者以前就經常裝死,所以見她又來這套就沒理她。另外,老吳的化驗結果也出來了,死者脖子上發現的那段DNA樣本跟彭超志的完全匹配。”在鍾克風翻看供述的過程中,黃毅邊說邊點起一根煙,並示意段鵬飛先不要離開。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鍾克風快速看完了這幾頁紙。讓黃毅和段鵬飛不解的是,他們從鍾克風臉上看不出任何輕松和欣喜。鍾克風沒有將那幾頁紙還給黃毅,而是將它們放在面前的桌上,然後若有所思的從兜裡拿出一包煙,可惜,那包煙跟他的手機一樣都已被淹死。
接過黃毅遞來的煙後,鍾克風長久無語,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怎麽?有問題?”黃毅疑惑的看向“禿鷲”——案子不到一天就破了,你怎麽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不記得有沒有綁住死者?這麽重要又明顯的事為什麽會不記得?”鍾克風凝神看著桌上的某一頁紙。
“他不是說了嗎,當時那麽一鬧酒勁有些上頭,所以就不記得了。”段鵬飛走到鍾克風身邊,伸手指向了那頁紙的某處。
“我下午問了彭超志的同事,他們從沒見過他打出那樣的結。”
看到鍾克風疑惑的眼神,黃毅和段鵬飛對視了一眼。
“克風,一個人在慌亂中打出任何結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嗎?”段鵬飛盡量讓聲音變得平和,他不想當著隊長的面跟這隻禿鷲起衝突。
“老吳在現場就說過,那個裙結是於秋華死後才被打出來的。彭超志不是說於秋華倒地裝死後他就走了嗎?為什麽還要去打結?”鍾克風看向黃毅。
“他都說了當時酒勁上頭,不記得了……”段鵬飛插嘴。
“所以這個重大細節咱們就這麽糊弄過去了?”鍾克風生硬的打斷了他。
“好了好了,”黃毅及時製止了這對左膀右臂即將發生的衝突, “那你是什麽意見?凶手另有其人?”
“公園監控查了嗎?”鍾克風深吸一口氣,強行按下自己的怒火。
“鵬飛已經把監控調來了,人民公園只有正門那有一個探頭,從昨晚八點公園關門到今天上午開門的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進出過。
“沒人進出過?”
“對,監控是我親自看得。”
“老吳不是還發現了另一段DNA樣本嗎?查出來了嗎?”鍾克風沉默片刻後降低了語調。
“沒有,那段太模糊,還沒分析出來。你想想,公園裡每天人來人往,任何人都有可能在那留下痕跡,所以那段樣本是否有價值還不好說。克風,現在人證、物證和口供都齊了,你到底在糾結什麽?”
鍾克風不再說話,因為他不想再說話,他只是感到濕透的衣服上傳來陣陣寒意——好吧,既然你們已經認定彭超志就是嫌疑人,那裙結的事我自己來查!
禿鷲的孤傲和專斷再次顯現出來,每當遇到糾纏不清的狀況時,它總會選擇獨自飛走,然後默默去尋找不被同類在乎的血腥。
“明天一早我會把案子的進展向領導進行匯報,也會把裙結的事反映上去,至於是否要把彭超志列為犯罪嫌疑人由領導來決定。”黃毅說罷將那幾頁紙裝回公文包,“行了,大家辛苦一天了,今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你趕緊把這身衣服換了,別感冒。”
黃毅拍了拍鍾克風肩頭後跟段鵬飛一起離開了辦公室,獨留下鍾克風拿著早已燃盡的煙頭久久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