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辦。
緋村盯著白衣女人,臉上的傷口再次綻開,卻渾然不覺。
他握刀的右手手指猛然收緊,那是他殺人的前兆,迫於現狀,他不得不做出滅口的選擇。
但出乎意料的是,白衣女人竟向他走來。
腳步有些踉蹌。
“血……止不住……”她看著劍心的臉,暴雨打濕了她的木屐與白色襪子。
忽然,她手中的傘落在地上,身體如同失去了控制般前傾,整個人似乎失去了知覺。
緋村一怔,下意識伸出左手,接住了倒下的她。
她挽在胳膊上的紫色綢巾落在地上。
雨水嘩啦啦地淌過鮮紅的街道。
“老板娘。”緋村喊道。
然後是咚咚咚的敲門聲。
打開門的一瞬間燈光透射而出,漆黑的街道上站著緋村一人,雨水從他身上嘩嘩淌下。
準確的說,是兩個人。
老板娘看見緋村肩上失去知覺的白衣女人,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深意。
“進來吧。”她說。
小荻屋裡聚集著許多維新志士,劍心也暫居於此。
他背著濕漉漉的白衣女人走進屋子裡,不顧臉上的血跡,對老板娘說:“請準備一間屋子。”
老板娘說:“你們可真是忙啊,殺完人就是女人。”
緋村沒有說話,只是將女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昏迷中的她神情看上去很安靜,只是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淒楚。
“沒有多的房間,客房都住滿了。”老板娘說,“我們這裡可不是供男女幽會的旅館,你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去吧。”
劍心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麽。
“我去準備熱水和乾淨衣服。”老板娘說。
“謝謝。”
緋村低頭看著白衣女人,陷入了沉默。
他看見,她的腰間藏著一柄短匕。
緋村做了夢,夢見自己提著刀站在白衣女人面前,自己的房間裡靜靜悄悄的,而她在沉睡。
他將刀懸在她脖頸上,然後狠狠刺下。
映入眼簾的不是熟悉的鮮血四濺。
緋村抱著劍醒來,窗外天已經亮了,雨也停了,有濕潤的花瓣飄進屋子裡。
他看到她沉睡的床褥已經折疊擺放好,人則不見蹤影。
走了嗎。
緋村站起來,走出房間,腳步卻下意識地四處遊走,仿佛在尋找什麽。
直到看見她端著碗筷走過回廊,腳步輕得像貓。
“你……”緋村開口,卻不知說什麽。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劍心。
“非常抱歉,昨天晚上我喝醉了,給您添麻煩了。”
“你叫什麽名字?”
“巴,我叫雪代巴。”
“喂,緋村,你從哪裡撿來的女人啊?”
飯塚坐在地板上,看著正在小口咀嚼的緋村。
巴正在給屋子裡的男人們添飯,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
“意外的是個美人啊。”
人們說。
“什麽味道,好香。”飯塚誇張地抽動鼻子。
“是白梅香。”緋村說。
“想不到你還這麽了解女人的體香啊。”飯塚說,“她的滋味怎麽樣?”
緋村露出一絲質詢的表情。
“別裝了,你們昨晚睡在一起吧?”飯塚拈起一顆棗子放進嘴裡。
“噌。”刀鞘輕擊地板的聲音。
飯塚狠狠吞了一口唾沫,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
緋村拄著劍起身,緩緩走出屋子。
“別嚇人喂,害我把棗核吞下去了。”飯塚抱怨說,“無趣的家夥。”
雪代巴曲腿跪在地上,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
“忘掉你昨晚看到的事情,趕緊走吧。”劍心站在窗口,淡淡地說。
巴坐在房間裡,眼瞼低垂。
“趕緊回家吧,京都這個地方很危險。”
“我留在這裡給您添麻煩了嗎?”雪代巴低聲說。
劍心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的家人會擔心。”
“有家可回的人,會在暴雨驟至的夜裡一個人喝酒嗎?”巴輕聲說。
劍心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兩人的目光卻恰好相對了。
極不願承認的,劍心感到一絲悸動。
“太好了,您臉上的血止住了。”巴說。
劍心扭過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臉。
他走到巴身邊坐下,將她的短匕放在地板上。
“這是你的嗎?”他說。
巴點了點頭。
“這種東西,是保護不了你的。”緋村說,“京都……是個危險的地方。”
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輕聲說:“還是找個安全的棲身之所,找個不需要這種東西的地方吧。”
“找個沒有劊子手的地方?”她輕聲問。
劍心忽然一怔,看著她的臉。
“對吧?”巴輕聲說。
緋村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拉開門走出房間,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他想起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那個白梅香與血腥味混雜的日子。
“從今天起你就在這裡工作吧。”小荻屋的老板娘說。
“不勝感激。”巴說。
“你也別謝我。”老板娘說,“是緋村的意思。”
雪代巴一怔。
“是他今天忽然跑來跟我說什麽‘請務必收下巴姑娘’的話。”老板娘說,“咱們小荻屋總是受維新派照顧,本來就缺少人手,既幫了緋村先生的忙又減緩了壓力,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嘛。”
雪代巴沉默了一會兒,神色有些複雜。
“這樣一來……他的眼神會溫柔些了吧?”老板娘低聲說。
桂小五郎的住處。
“緋村,聽說你帶回來一個女人啊。”桂先生笑著說。
劍心沉默不語。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在意。”桂先生笑了笑,“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否可靠。”
“我已經查過了。”飯塚說,“從口音和習慣上看,她顯然不是京都的女人,另外,她應該受過教育,聽小荻屋的老板娘說她常在夜裡看書寫字,字寫得很漂亮呢。”
“哦?”桂先生笑著看向劍心,緋村微微低下頭。
“我推測她可能是關東武士家庭出身。”飯塚捏著下巴說,“但是查不到她的來歷,武家名冊上沒有姓氏為〔雪代〕的氏族,根據白梅香的線索我也去花街查過,然而一無所獲。”
“刻意隱藏了來歷?”桂先生問。
“不,應該不是密探,她沒有和外界聯絡過。”飯塚說,“我看,她就是沒落武士家的女兒,淪落風塵後流浪至此吧,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你有把握嗎?”桂先生問。
“不會錯的。”飯塚擺擺手。
“對了。”桂先生忽然看向緋村,“聽說你前幾天晚上被人伏擊了?”
“沒錯。”緋村說,“那個暴雨之夜。”
“你在我們中的存在應該是個秘密,為什麽會有人盯上你?”桂先生鎖緊眉頭,“難道說……”
緋村猶豫了一下,說:“襲擊在下的人流派很特殊,應該不是新選組,在下認為很有可能是幕府密探。”
“那真是一群特殊而不擇手段的家夥啊。”桂小五郎歎了口氣。
“緋村……你最近最好小心一點,我們的內部極有可能出了叛徒。”
“是。”
緋村與飯塚雙雙離開庭院。
桂小五郎走回房間,藝伎停下演奏,輕聲問:“怎麽了?”
“你……還記得從大山裡發掘出緋村的高杉先生嗎?”
“記得呢。”
“他呀,本是一柄狂刀,現在卻愈發安定沉穩了。”
“這是好事呀,聽說他娶了透野姑娘。”
桂小五郎笑著說:“透野就像他的刀鞘,一柄刀如果沒有刀鞘,哪怕再鋒銳,遲早也會因為不堪重負而折斷。”
他遙遙看了一眼窗外的天際。
“緋村也是這樣一柄刀,無休止的殺戮已經毀了他的人生,我只是希望他……不要折斷。”桂小五郎說,“我認為,雪代姑娘也許就是他的刀鞘。”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桂先生,宮部先生要見您。”
“哦,知道了。”
這個世道已經病入膏肓了,人心亦是如此。
強盜橫行,燒殺搶掠,百姓悲戚,暴屍荒野。
數年前。
“是山賊!山賊來了!”
車隊中傳來惶恐的叫聲,人們丟下行裝,沿著田野間的路奔跑。
持刀的山賊們卻步履飛快,跑在隊伍後方的人遭受砍殺,人群中傳來一陣一陣慘叫聲。
“心太,快跑,心太。”女人低聲說。
隊伍中的人不斷減少。
“你們要什麽我們都給你們,求求您不要殺我——”
沒有人回答那些求饒者,而逃跑者不斷中劍倒地。
一名女人被一劍貫穿腦後,從眼眶透出半截劍尖。
一個男人被斬斷了半截脖頸,靠在路邊石塊上掙扎、嘶吼。
人越來越少。
紅發的少年提著比他個子還高的太刀,雙手顫抖。
面前的山賊不斷靠近,刀刃反射出攝人的寒光。
之前說話的女人將紅發少年拉進懷裡,少年手中的刀落在地上。
同行的女人走上前。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過那個孩子——”
忽然傳來刀刃撕開柔嫩皮膚的聲音,像雪花被踩在腳底時發出的呻吟。
紅色的粘稠液體濺起,濺得很高很高。
走上前的女人不說話了,也無法再說話。
女人沒有去看發生了什麽,她抱緊少年,用背擋住那些暴戾的景象。
她身上,有白梅的香氣。
“不要看,心太。”她低聲說,聲音卻在顫抖,身體亦然。
但紅發少年還是睜大雙眼,透過女人胳膊間的間隙,近乎呆滯地看著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與血跡。
然後,他看見一個提刀的男人,驟然揮下那柄殺人凶器——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被女人撲倒在地上。
“心太,聽著,你還小,和我們不一樣。”
女人低聲說。
“你還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別怕。”
少年感到鼻梁上有濕熱感,抬起頭,卻看到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臉上。
然後,是血滴。
男人拽著她的頭髮將她拎起來。
長刀從她腦後貫入,從脖頸處透出,她顫抖著伸手抓住刀鋒,卻阻止不了劍被一分一分拔出。
她隨風而逝的那一瞬間,少年睜大眼睛,好像看見她的嘴唇微微煽動。
“活下去。”
白梅香隨風消散。
山賊隊伍的末尾傳來慘叫聲。
這一切發生的很快,快到山賊們來不及面面相覷,就有劍風飄到了面前。
少年最後看到的畫面,是持刀山賊的身軀四分五裂,正如他之前對別人所做的那樣。
鮮血一直濺到他腳邊,他只是微微抬起頭,有些惘然地看著那個男人。
右手持太刀,左手提酒壺。
“相遇即是緣分,仇已替你報了,憎恨也罷,後悔也罷,人死不能複生。”
男人用白絹擦拭劍鋒,淡淡地說。
“你還能活著,已屬萬幸。”
說完,他最後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少年,緩緩離開。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與白梅香。
被強盜像野狗一樣殘殺是地獄,被人販子賣入紅塵也一樣是地獄,發生在少年身上的事情,太過平常。
一夜過後。
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循著之前的足跡來到那片殺戮之地時,面前不是山賊與百姓交錯的屍體,而是一座一座的小土包,有的小土包上插著劍,有些豎著用兩根木頭綁在一起製成的墓碑。
男人緩步走到空地中央,走到紅發少年身邊。
“不止父母,你連山賊的屍體也掩埋了嗎?”
“他們不是我的父母,是人販子,我父母去年因霍亂死了。”
紅發少年微微低下頭。
“無論是山賊還是人販子,死後就只是屍體罷了。”他輕聲說。
男人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墳塚,又看見少年身前有幾塊稍大的石頭,壓在幾塊土包上。
“這些石頭是什麽?”
“是三位姐姐。”少年說,“我們認識不過一天的時間,但我是隊伍裡唯一的男孩子,所以我覺得就算要拚了性命也要保護她們。”
男人微微抬起頭。
“但卻是她們用生命保護了你嗎?”他淡淡地說。
少年低下頭,回答說:“就因為我只是一個小孩子。”
他的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我想至少該找些好點的石頭做她們的墓碑,卻只找到這些,連花都沒有。”
男人仿佛看到了一些很遠的東西,他笑了笑,擰開酒壺,將漿液灑在那簡陋的墳塚前。
“連美酒都沒有嘗過就死去實屬不幸,這些就算是我給她們的祭品吧。”男人說。
少年轉過頭來。
“謝謝。”他說,“你……”
“我叫比古清十郎,略懂一點劍術。”男人坐在少年身邊,將酒壺放在地上。
“孩子,你不僅保護不了所珍視之人的性命,還被托付了她們的性命,通過稚嫩的雙手,你已經感受過屍體的沉重。”他凝視著少年的眼睛,“但與你所背負的性命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麽,那已經變成了你的責任。”
少年怔怔看著他。
男人繼續說:“為了貫徹自己的信念,為了保護所珍視之人,就必須變得強大。”
少年喃喃地說:“保護所珍視之人……”
那一瞬間,比古清十郎看見他的眼眸裡有火光閃過。
“你叫什麽名字。”
“心太,緋村心太。”
“太柔弱了,不適合劍客。”比古清十郎說,“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劍心吧。”
“劍……心。”
“我要將畢生絕學傳授於你。”
比古清十郎眺目遠望,嘴角浮現出笑意。
“飛天禦劍流,緋村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