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這日,是葉知秋與祝融夫人約好比武的日子,地點定在城東十裡的霽日亭。
為什麽定在這裡?因為霽日亭是一座長長的亭子,亭子前面有一塊很大很開闊的平地,適合比武。
而亭子的周圍種有鳳尾竹跟杜鵑花,坐在亭裡,既能遮陽又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比武的情形,最適合不過了。
當日的天氣萬裡無雲,雖是早上辰時,太陽也有些耀眼了。
此刻出現在霽日亭的總共有九個人,要下場比武的有六人,公證人也有兩人。這兩位公證人,一位是鹿鳴書院的掌院劉煥先生,另一位是寒蟬寺的住持智清大師。
還有一人就是作為比武彩物的神偷‘細無聲’了,他被祝融夫人點了穴道蹲在地上。這人年約三十多歲,形容有些枯槁,想必這些天來,多多少少也受了些折磨。
“人我帶來了,你要不要驗明正身?”祝融夫人問葉知秋。
“當然不用,夫人是何等樣人,豈會弄虛作假?這人必是‘細無聲’無疑。”
“書呢?”
葉知秋拿出一本“蘇東坡文集”,她掀開封面,說道:“這本書的原封面不知哪去了,我就隨意找了個封面訂好,想必夫人不會介意?”
這本書其實換過兩次封面。一次是杜蔓青換的,換作了謝明堯的《王右丞文集》,以此偷出天香樓;後面葉知秋又換成了《蘇東坡文集》,卻是用來迷惑杜蔓青的。
祝融夫人翻看了一下,裡面的確是夢溪筆談的內容,便道:“封面也罷,主要是內容無損。”
葉知秋見祝融夫人無異議,便把書放在亭裡的石桌上,給兩位公證人看管。
這時霽日亭又來了兩人,是白熾白錦兄妹倆。
這兄妹倆知道今日比武,前來觀看既出於關心也出於好奇。
關心嘛,一個當然是關心同窗好友,另一個卻是關心好友和她的兄長。
好奇呢?淮安府最神秘的祝融夫人與人比武,誰不好奇?而兄妹倆更想知道的是,葉知秋這家夥,吃飽撐著的,為了一個小偷竟敢約鬥與天香樓,她用什麽來贏?
公證人劉煥先生眉頭一皺,正要勸無關的二人離開,祝融夫人卻同意了他們留下觀看。
白錦上前捉著葉知秋的雙手,神色頗為緊張。
“知秋,你為何要做這樣的事情啊?會有生命之憂麽?”
她問的是葉知秋,但眼角卻偷偷瞄向葉知遠,謝明堯看在眼裡,內心泛起了些許酸楚。
“白姐姐不必擔心,不會有事。”葉知秋淡淡地回應著,邊說邊捋開白錦的手,這態度可有些生份。
葉知遠望了一眼妹妹,甚是奇怪,問道:“知秋,你的芙蓉劍呢,怎的沒帶來?”
葉知秋依舊是淡淡地應道:“今日不想用兵器,所以就沒帶來。”
各位看到此處,想必都心知肚明了吧?這個葉知秋是個冒牌的,她真正名字,叫杜蔓青。
原來葉知秋向祝融夫人約鬥,的確用的是‘田忌賽馬’的方法,但光用那個方法還是行不通的,還得用上三十六計中的“李代桃韁”之計,方有一絲取勝的希望。
不過杜蔓青幫葉知秋這個忙,也不是沒有條件的,葉知秋答應她,如果贏得了這次比武,那《夢溪筆談》就歸她了。
劉煥先生清了清嗓子,說道:“今日的比武準備開始了。目的很簡單,天香樓贏了,可以得到這本《夢溪筆談》;輸了,要把‘細無聲’交給葉知秋。
形式也很簡單,采用三局兩勝方法。每方每次派出一人應戰,點到即止,對方認輸後,不可乘勝追擊,明白嗎?” 他看到大家點頭,又問:“智清大師,你還有什麽話要補充的?”
“阿彌陀佛”智清法師雙掌合什:“劉先生已講得很清楚了,老衲也沒什麽需要補充的。最要緊的是點到即止、不可傷人,切記切記。”
“好,那麽現在是第一場比武,祝融夫人,你先說,這次派何人出現?”劉煥先生問道。
“黃師傅,第一場就辛苦你了。”祝融夫人指了指黃寧坤。
黃寧肯坤向祝融夫人彎腰鞠了一躬,走到空地上。
杜蔓青也對葉知遠說道:“那個,哥哥,這場就辛苦你了。”
杜蔓青其實也想盡量學著葉知秋的語言舉止,但這麽多年的習慣養成,並非一朝一夕可改變的,好在眾人都把心思放在比武本身上面,除了謝明堯之外,沒人發現她的異常。
葉知遠點了點頭,也走在空地上。
白錦注視著葉知遠,不住地揉搓衣角,看得出來她的心情很是緊張。謝明堯走近她,安慰道:“白小姐,不必過於緊張,剛才劉先生與智清大師也說了,點到即止,葉捕頭不會有事的。”
“話雖如此,但若一時收不住,也難保不會受傷啊。”白錦還是很擔憂。
場上的兩個人,黃寧坤與葉知遠,都是使刀高手,他二人向對方拱了拱手,雙雙拔出刀來。
黃寧坤還是那口尖角牛刀,雖然是黑,但卻是烏黑鋥亮,是琅琊山檳鐵之精鑄煉而成,也是不可多得的兵器。
葉知遠拔出他爹葉海初的成名兵刃‘閃電霹靂刀’,刀剛出鞘,霎時間耀眼生輝,鋒芒四射。
對面站著的黃寧坤差點被閃花了眼,但他雖然有些意外,卻也傲然不懼。
“葉捕頭,請!”
葉知遠點了點頭,刀光一閃,劃到黃寧坤的門面,他這招算是個起手式,速度並不快。
黃寧坤健壯的身軀一閃,一下避了開去,笑道:“葉捕頭,何必如此客氣?我要還招啦。”
也不見他的手有多大動作,那口尖角牛刀便在手心旋轉起來,片刻之間,便飛旋到了葉知遠的胸口。一般使刀,不是劈就是斬,削與刺都比較少見,而用旋轉之勢的,在武林中更是從未見過。
葉知遠讚了一聲:“好!”退後一步,使出一招‘亂披風’,叮叮叮地發出一陣觸碰聲,勉強迫停了宰牛刀的旋轉之勢。
黃寧坤手一翻,把刀收回,手再一翻,那刀又旋轉起來,這次卻旋到了葉知遠的頭頂。
葉知遠從來沒見過這種刀法,一時之間沒想到如何拆解,隻好低頭躲避。沒想到黃寧坤的刀旋轉之勢卻越來越快,像割起一陣黑色的旋風,葉知遠避到哪它就飛旋到哪。
黃寧坤這個刀法有個名堂,叫“旋風斫”,原是胡人表演的一種花式刀法,後來經高人改造創新,自成了一派厲害的刀術。
黃寧坤當年三赴藏邊求教,才習得這門技藝,他回到中原之後,從未在人前演示過,中原武林中人,根本就沒有應付他這種刀術的辦法。
杜蔓青秀眉緊皺,饒是她見多識廣,也沒見過這種刀法,更別說謝明堯與白熾了。
白錦雖然不懂武功,但她也感覺到葉知遠險象環生,更是大為緊張。
好在葉知遠的輕功‘八步趕蟬’有相當的造詣,他雖然一時沒想出應付之策,但不招架,躲避總是可以的。只見他一步向東,兩步向西,三步退後,四步向前,繞來繞去,黃寧坤一時之間也無奈他何。
不過這樣一味躲避也不是辦法,葉知遠雖然有時比較木訥,但他到底是個聰明人,他躲了近十招,總算看明白了黃寧坤的刀法關鍵之處。
原來黃寧坤的手法極快,他手一觸刀柄,那口尖角牛刀便以柄為中心,像陀羅般飛旋起來。刀尖劃成一道圓孤,就似刮起一股旋風,殺傷力非同一般。
對付這種旋轉的刀法,用斬用劈都不成,只能用挑。
想到此處,葉知遠把刀當劍,瞧了個真切,突地一招‘童子挑燈’向那圓孤中心的“風眼”挑去,‘風眼’就是那刀柄,被刀尖一挑,跳了一下,旋轉之勢嘎然而止。霹靂刀趁勢一劃,便劃到了黃寧坤捉刀的手腕!
小黃飛刀果然是迅捷非常,只見他手腕一沉,剛剛避開葉知遠的那一刀,手心用力一吸,那口牛刀又牢牢被他抓在手心。
不過經過這一招,葉知遠也緩過來了,他一招“星河交閃”刀光形成交叉之勢,劃向黃寧坤的脖子!
黃寧坤吃了一驚,如果這招使實,他馬上成了個斷頭鬼,當下不敢怠慢,一縮脖子,連退三步。這黃寧坤身材粗壯,沒想到身體卻很靈活,他這一縮一退,剛好躲過了葉知遠的那招“星河交閃”。
但此刻葉知遠已搶得先手,他刷刷刷刷連接幾刀向黃寧坤攻去。他的刀法名為‘閃電霹靂刀’,果有電閃雷鳴之勢,逼得黃寧坤忙於招架,根本來不及使出‘旋風斫’的招數來進攻。
杜蔓青松了一口氣,葉知遠此時化守為攻,已看到了取勝的希望。謝明堯與白熾也面露喜色,白錦看到她們幾個神情,心也稍稍定了下來。
杜蔓青瞄了一眼祝融夫人,只見她神色如常,不禁暗暗納罕。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場上的形勢又發生了轉變。原來她還是小瞧了黃寧坤!
只見黃寧坤右手收回宰牛刀,身形向左躲開葉知遠的刀,左掌突然呼地發出一掌,擊向葉知遠的上身。黃寧坤的功力還在葉知遠之上,這一掌激出的力量不容小覷。
葉知遠的刀被掌風一震,稍稍停頓了一下,這時黃寧坤又使出了“旋風斫”,那尖角牛刀果真像旋風般地飛旋起來,又旋向葉知遠的脖子。
葉知遠沒法,隻好重施故技,用‘挑’的方法應付。
不過黃寧坤的刀勢卻像突然升了幾級,變得厲害多了,如果說剛才像旋風,此刻就像龍卷風一般!霹靂刀還沒挑入宰牛刀的“風眼”呢,宰牛刀形成的‘龍卷風’便向葉知遠的整個身子卷了過來!
杜蔓青在亭裡看得真切,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葉知遠把刀交到左手,大喝一聲,一掌擊出!這是‘純陽霹靂掌’的精華招數,剛猛爆炸的掌力迎向‘龍卷風’,只聽“啵”的一聲,掌風和刀尖對撞,‘龍卷風’的漩渦頓時縮小了不少。
葉知遠趁機把刀再交於右手,使出了他爹的成名招數‘巨龍卷風’,霹靂刀的刀光也形成一股大大的光圈,跟宰牛刀形成的漩渦相撞。
兩刀相撞,力強者勝,論功力黃寧坤稍強,但論刀質霹靂刀更好。只聽“當”的一聲巨響,光圈漩渦全部消失,兩人都被震退三步。
兩人檢視了一下自己的刀,都沒缺損,松了一口氣,再度迎上交鋒。
這次黃寧坤再也不敢輕慢,全力以赴,他的手法極快,五個手指的靈活度非常高,隨便一個手指動一動,都可以使出‘旋風斫’的刀法,那刀鋒形成的旋風突左突右,突上突下地向葉知遠襲來。
葉知遠也使出平生絕技,刀法掌法一同使用,也不過堪堪敵得住黃寧坤這種古怪的刀法。
這是一場平生罕見的比試,亭裡的眾人都伸長脖子,全神注視。
智清大師時不時念一句“善哉啊善哉”,白錦的心情尤為緊張,她不知不覺捉住杜蔓青的手,越捉越緊。
杜蔓青是個孤傲冷淡之人,沒有認識葉知秋之前,她連個朋友都沒有,何曾與人如此親近過?這時被白錦捉著手,她有些不慣,正想甩開,轉念一想,既然要扮作葉知秋,豈可對她的朋友疏冷?
於是她也輕輕捏了一下白錦的手,溫言安慰道:“不必過於緊張,我哥哥不會有事的。”
白錦轉頭看著她,問道:“真的嗎?好,我相信你的話。”說完,朝她莞爾一笑,眼神裡含著對她,不,是對葉知秋的無比信任。
杜蔓青呆了一呆,這一刹,她突然對‘友誼’這兩個字的含義有了新的理解。
“原來好朋友的感覺是這樣的。”她想道。
場上的形勢對葉知遠越來越不利了,他的刀法與掌法雖然都不錯,功力也是年輕一代數一數二的。
但黃寧坤畢竟是天香樓最頂尖的打手,不僅功力比他強,刀法也古怪精妙。更主要的是,黃寧坤的手靈活程度真是難以想象,一把宰牛刀被他使得比飛刀還靈敏。
漸漸地,葉知遠就攻少守多了。
管元仲對祝融夫人說道:“樓主,你看這一場黃師傅是不是就快要取勝了?”
祝融夫人點了點頭:“照這樣子,黃寧坤不用十招就可以打敗對手。不過葉知遠是個硬骨頭,他不主動認輸的話,恐怕就要受傷了。”
她這些話除了回答管元仲外,更是對杜蔓青說的,主要是想杜蔓青勸說葉知遠認輸,因為她知道葉家兄妹情深。
誰知杜蔓青並不為所動,倒不是她完全不關心葉知遠,而是她想著葉知遠如果真的撐不住,會主動認輸的,哪裡用得著她來勸?
反而白錦聽了,脫口而出:“不是說好點到即止嗎?”
管元仲促狹一笑:“白小姐對葉捕頭可真是關心, 這點到即止,也要他葉捕頭肯止才行呀,要不然,你來勸止?”
勸止即是勸認輸,白錦的臉馬上漲紅了,她對杜蔓青小聲說道:“知秋,不如……”
杜蔓青擺了擺手,只顧盯著場上的情形。
話說葉知遠拍出一記純陽掌,力道稍稍小了些,那尖角牛刀的旋風突然間就躥進他防守的圈子!
葉知遠吃了一驚,急急後退,用霹靂刀阻擋宰牛刀的攻勢,他暗歎了一口氣:“看來,我的力氣也快要無以為繼了。”原來這套“純陽霹靂掌”雖然能夠抵擋“旋風斫”,但卻不能破解,而且這套掌法最耗力氣,再戰下去,不僅力竭不抵,一不留神,連性命也難保。
葉和遠咬了咬牙,想道:“我如果戰敗,所有的策劃就功虧一潰。我不能就此認輸。”他到底年輕,大喝一聲,把渾身力量激發起來,左掌右刀,又向黃寧坤攻去。
黃寧坤躲過葉知遠的進攻,他的刀法取勝之道主要靠的是速度,而非力量,所以他好整以暇,並不與葉知遠搶攻。
杜蔓青雖不說話,但她的神色越來越凝重,場上兩人雖然暫時看來鬥得旗鼓相當,但葉知遠是招招剛猛,而黃寧坤卻是以逸待勞,再相持下去葉知遠難逃一敗。
“看來葉知秋這次要失算,如果葉知遠輸了,整場敗局已定,我也沒必要下場了。‘細無聲’我倒不在乎,可拿不到《夢溪筆談》,我的任務怎生完成?”
杜蔓青瞟了石桌上的《夢溪筆談》一眼,暗暗歎息,那本書雖近在咫尺,卻似遠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