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誅惡冷冷道:“你是誰?黃九指嗎?”座子上那人身子一抖,頭上的烏紗帽落下來,正掉進了那盤醬裡。他到底是不是黃九指,只要看他的手指頭就好了。他和柯劍和一樣,都是九指,可是他從來沒練過斷指劍法。
那大官笑道:“在下黃九指的兄弟,黃十一指。”說著,那扇窗戶忽然就打開了,窗外一枝楊柳懶懶搭在窗欞上。此時,一陣風就能吹滅這裡的燈火。
但是劉誅惡知道,他不會是黃九指的,除非他當真有九根指頭。黃九指是不會武功的,這一點世人皆知。黃十一指這名字就奇怪得很,更別說劉誅惡心中怎想了。
那些老爺們全都吃不下飯了,各自找了窗子,大吐起來。也不知樓下是什麽,總之吐了再說,吐了便不會再難受了。傍晚看不清物事,樓下總覺得有些什麽,但又說不上來。人人都看不清,或許他們永遠也看不清。
劉誅惡問道:“黃十一指?江湖上卻沒有聽說過兄台大名,請問當真是黃九指黃先生的兄弟嗎?”他心裡有數,這人一定是黃九指。劉誅惡是認識黃九指的,就是他指使劉關張三人殺的丁如燕。
黃十一指“嘖”了一聲,道:“怎麽,不信我了?我手上有十一根指頭,你說我不是黃十一指還能是誰?”
劉誅惡不管他說的什麽,還是問道:“那你定然知道,黃先生...派我來取一人性命了。那人現在死了,可是卻不見黃先生人。”他也不知道丁如燕死沒死,總之活不久了。
黃十一指吃了口烤鴨,那油從他嘴唇中流出來,這片烤的鴨皮香味四溢。在劉誅惡眼裡,這鴨子再香,也比不上那樣東西香。“那樣東西”當然和黃九指有關了,他見不到黃九指,心裡擔心這東西。
黃十一指道:“我不知道。我是北平的食客,你來問我,我怎麽可能知道。他怎麽與你說的?我把銀子照樣給你就是了。”至少劉關張和黃九指之間的事情,必然關系到銀子了。可是—銀子是江湖漢子最看不起的東西。劉誅惡不可能想要幾張銀票。
劉誅惡想了想,這人是會武功的,恐怕真的是黃九指的兄弟。就算不是兄弟,總該是朋友之類的,不過他要的不是銀子,而是另一樣東西。銀子是可以掙的,而這東西一旦離開,就會和它的名字一樣—離別。永遠的離別。
一陣風又把窗子吹大了些,一陣血腥味道和嘔吐味道湧上來,那些老爺又忍不住要下樓,都被劉誅惡身後三個漢子攔住了。他們的鋼刀本來是暗淡的,忽然有了光澤,這光只有“人”能看見。
劉誅惡聞見血味,忽然雙眼一亮。大笑道:“總共一十八人,說好每人五百兩銀子的。且慢,還有!你先數錢。”他聞見這股味道,心中有了九成的把握,就是怕眼前這人不是黃九指。他方才還覺得這人不是黃九指,現在卻又盼著是他本人了。
黃十一指右手拿起一片瘦肉,蘸了蘸醬,就著一碗醬面,連吃了幾大口,他對面的官員卻被嚇傻了。這人看來不是個官員,或許他既是江湖中人,也是個朝廷大官。
劉誅惡方才還高興,眼下卻徹底傻了。那用筷子的手—是六根指頭!倘若是四根或是五根,都能判斷這人是黃九指,眼下一隻手是六指,那這人難道真是黃十一指嗎?
劉誅惡不知道,劉關張三人在飄香書院見到黃九指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他的手指是那一邊少了一根。天下斷指之人多矣,多半是好賭之人。
黃九指卻靠著一根斷指,名聲遍布江湖。他這根斷指,是他自己砍下來的,沒人逼他。 劉誅惡悻然道:“你只顧數錢,到時候向黃先生要就是了,他會明白的。至於別的物事,我自到飄香書院找他。”他現在隻盼這人真的是黃十一指,真的是黃九指的兄弟。不然連銀子也找不來了。
黃十一指聽罷,已經在包中翻著銀票了。他臉上忽然笑了笑,“嘿”了一聲。笑道:“你怎麽忽然失落了?怕我是假的黃九指,是也不是?不管真的假的,我把銀子給你就是了。”總共一十八人,一人五百兩銀票,他數了一張五千兩的,四張一千兩的銀票,筷子反過來夾住銀票,下了椅子。
劉誅惡心思被他說破,他的確害怕眼前的不是黃九指,這人看長相便知是他的兄弟了,相貌像極了,當下忍不住去看他的左手。
莫非他左手只有三指?可是江湖上無論怎樣,也沒有砍二指的道理。黃十一指至少也要有十根指頭,怎麽會是黃九指呢?
不過—黃十一指的左手真的是三根指頭。他就是黃九指,他不會是別人了。這天下也就沒了黃十一指。黃九指怎麽會武功?劉關張三人去時,他正坐在大椅子上,一身的肥肉,怎麽可能會武功?再深藏不露,但凡練了武,就沒有一身贅肉的道理。除了那空行智—他的肚子和武功是一齊成長的。
劉誅惡看罷,淡淡笑道:“果然是黃先生。那兩樣事物,也該給我了吧。”這黃十一指的確只有九根指頭,他當然是黃九指了。至於武功,這不是劉誅惡最關心的。
黃九指把筷子遞給去,道:“銀子拿去,總共九千兩。其餘兩樣東西—咱們到北邊的古廟說去。這裡人多眼雜,萬一看見,那是大大不好。”他朝著對面的官員笑了笑,那官員這才回過神,也點了點頭。
劉誅惡帶著三個漢子,隨著黃九指一同下了樓梯。只見一樓的紅人愁和碧人昕都不見了,十四客主也不見了。關世承和張得志二人正坐在中間的座子上,等著劉誅惡。身旁的漢子只剩下六個了,死了九個。
劉誅惡大聲道:“你們六人等我分了銀兩,再各回各家不遲。”說罷,分了三張一千兩的銀票給了六人,教他們兩兩去換銀票。六人就這樣走了。
黃九指忽然問道:“剩下的那六千兩銀子,你們是打算獨吞嗎?”哈哈大笑起來。劉誅惡正想這麽做,至少不會分給幾個死人,讓他們白白賺到銀票。
其時他們動身要去古廟了,這古廟是在北平城北邊的一片樹林中。那地方恐怕只有黃九指知道,其餘三人只有跟著的份。為何這物事一定要到古廟去給?此時飯館裡也只有這四個人,為什麽現在卻不行?
三個人跟著一個人走著,此時雖然夜裡,可是黃九指認得路,閉著眼都能找到那個古廟。
四人一路上總覺得背後跟著什麽,一定不會是丁如燕的。劉誅惡知道,二樓的窗戶下正好是死胡同的盡頭,方才飯館的那股血腥味一定是因為她死了,味道翻湧上來。至於是誰殺的,就不得而知了。
已是子時,走過了整個北平城,又到郊外,這段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可是弄得六人都疲憊不堪。且住,那裡來的第五、第六人?看來是真的有人跟著他們了。
那古廟建在了樹林的邊緣,廟門口正對著的是一條土路,廟內正是一個菩薩,至於長相和名字,已經難以看清了。廟外雖是樹林,可是也分樹種,離得近些都是些柳樹,離得遠了就什麽樹都有了。
黃九指一伸手,四人從土道上望廟裡去。那廟實在小得很,中間擺著個極大的石菩薩,只是周圍還有些空地罷了。
黃九指笑問道:“你們知道,為什麽咱們要來這個地方嗎?那些東西何時都能給你們,非要大老遠來一趟?”他說對了,他實在是有病。非要來這個地方。
張得志已經不發怒了,他現在困得要死,那裡有功夫發怒;關世承精神倒是充沛,他擔心黃九指帶他們來這裡,是要殺人滅口;而劉誅惡和他們全不一樣,他恐怕是想殺了黃九指:總而言之,每個人來到這兒都有目的,黃九指絕不是無緣無故帶他們來的。
關世承捋了捋長須,月光下,他的臉仍是棗色一般。舒了口氣,忽然雙眼放光,低聲道:“有人。”這兩個字活生生從他嘴裡擠出來,兩個字之間隔了好長一會兒。
黃九指點了點頭。看來真的有人跟著他們,倘若真的是六個人疲憊不堪,那跟著他們的當然有兩個人了。想來這兩人一定認識,不然一路上相互懷疑,定然要出亂子。黃九指也是利用了這一點,盡可能讓這人走更遠的路。
如果是十四客主和另一人,那一定會是李笑,可是李笑已經死了,他的屍首卻不知在那。如果是紅人愁和另一人,那一定會是碧人昕,可是碧人昕也死了,這是眾人都看到的。
黃九指高聲長笑了一聲,道:“出來吧。”並沒有人答應他。是藏起來了,他沒有道理出來。張得志一聽見還有人,立刻醒了三分,朝著土道上叫道:“你爺爺們來了,還不磕頭來!”仍是沒人說話。
黃九指笑了笑,轉過頭,看著眼前的三人。這三個人都已不困了。黃九指笑道:“那樣東西,等殺了他之後我才會給你們。另一樣事物,你們還要嗎?”
劉誅惡道:“能靠自己本事,便不要那樣東西了,也免得別人起疑。二弟,三弟,就這樣了?”關世承和張得志連連點頭。他那裡配得上劉玄德的名聲,虛偽之極。
關世承卻道:“那樣事物你當然可以不給,不過—那本書你是必須給我們。人已殺了,你再拖著恐怕自己的命也保不住。”這個重要東西,是本劍譜,至於是什麽劍譜,黃九指又怎麽得到的,就不得而知了。總之是厲害的劍譜。不然這三位高手也不可能這樣想得到。
黃九指搖了搖頭,抬頭看向了中間的大石菩薩。這菩薩眼睛裡閃著光。他們是看不到的。只有“人”能看到。
張得志惡狠狠地道:“你他媽的,本來就沒有人,你是想跑!給老子留下。”伸手去抓黃九指的上身。劉誅惡伸手攔住了他,黃九指完全可以把這本劍譜撕毀,到時候誰也得不到好。如果劉誅惡想法是對的,那黃九指早已練成了這劍法,至於他給還是不給,就和劉關張三人無關了。這劍法比他們三個的武功都厲害。
這劍法正是離別劍法。原是別情島上的神功,眼下卻被黃九指奪走了。而離別劍法,最恐怖的就是出招的方位和速度了。如果到了紅霞派手裡,與那金線神功一齊用,威力無人能擋。莫非丁如燕的死,和這劍譜有關?
黃九指笑道:“我從來都不是仁慈之人,有了那本劍譜,我還能怕了你們三個不成?”他的確不怕了,現在眼前這三人已算不得高手了。黃九指從來沒說過自己不練武,這或許是江湖漢子的傳言。
劉誅惡慌忙道:“那人我們自會殺了他的,黃先生,丁如燕已死,你是時候該交出來了。”黃九指笑了笑。丁如燕的屍首不在他們手裡,黃九指就算知道她死了,也可以不給他們劍譜。
黃九指笑道:“丁如燕的屍首呢?你怎麽肯定丁如燕是死了的?”
張得志大吼道:“我看你就是利用我們!我和二哥親眼看見她死了的!”丁如燕究竟怎麽死的?不是被張得志或是關世承殺了的,和黃九指也沒有關系,而是紅人愁殺的她。紅人愁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了,不再是曾經那個平常老實之人。
張得志第一忍不住,心中已有怒火,當下伸手去拿丈八蛇矛。這蛇矛拿在手裡,黃九指的劍卻已經指向了張得志的喉嚨。
這劍在月光下反光,關世承和劉誅惡都不動了,他們倘若去殺黃九指,那張得志必死無疑。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這一劍太快了。
關世承道:“當真要打?”
黃九指道:“不打也行,先把跟著我的那人殺了!”
劉誅惡問道:“我們連他在那,他是誰都不知道,憑什麽殺他。”
黃九指哼了一聲,冷笑道:“那你又為什麽殺丁如燕?綽號善君子的劉誅惡,不過是個偽君子啊。”長劍仍然指著張得志的喉嚨。
關世承青龍刀揮動,一柄極沉的大刀在他手裡翻動,“呼”的一聲停在了黃九指的脖頸子上。刀鋒是冷的,黃九指感受得到。
黃九指忽然笑了。再看他時,月光下無數碎末在空中飄動,落在了石菩薩身上。
劉誅惡大驚,他絕對想不到,黃九指會把這本劍譜這樣輕易毀了。黃九指那裡還是個先生,分明是匹狼。
那石菩薩忽然動了,倏地鑽出來一人。這人是從菩薩底上來的,而菩薩卻不知何時被放到了原處。出來這人正好面對月光,只見他相貌醜陋,正是在茶樓裡和柳如鳳過招的漢子。
他怎會在這裡?莫非是一直在這裡藏著,等待著黃九指的到來?他怎麽會知道黃九指要來這裡。
那漢子拿劍撐起來,長劍挑動,直直地刺向黃九指。這一下是誰都沒想到的,因為誰都沒看到他。
如果這一劍當真刺死了黃九指,那他也能在最後一刻反應過來,揮劍殺死張得志。劉誅惡清楚這一點,當下雌雄劍晃動,伸出左掌,雌雄劍從左臂下穿過,這一招是為了製止這人。
那漢子見劉誅惡出劍,以為是要殺自己,卻沒有拆擋,而是抖動手腕,劍尖指向了關世承的小腹。這一劍不知叫作什麽,但是他的恐怖之處在於,這幾個人互相練成了一串,但凡有人倒下,五個人就都要遭殃。而外人如果對其中一個有仇,又對另一個有恩,那他也一定不敢出手。
劉誅惡趕忙停劍,卻不知道那漢子有沒有停劍。
那漢子果然停手了。但是他的劍就再也不會放下來了。他已把眼前的四個人看作了一夥兒人,都是黃九指的手下。
張得志雖然蛇矛未出手,但是周圍的四個人全都一動也不動,他也不敢動彈了。其餘四人的兵刃,無疑都指向了對方的要害,張得志不動,他們便是安全的,若動了,或許誰就死了。
其中的劉誅惡是沒被人指著的。只聽得他開口道:“黃九指,你敢撕毀那劍譜!”黃九指笑了笑,伸出右手,六根手指頭抓住了劉誅惡的大椎穴。
劉誅惡是背對黃九指的。他若是正對著黃九指,那雌雄劍下的這位漢子卻不知道會不會殺了關世承了。誰想到這一抓,月光下,便似五個銅人一般,誰也不會動了。
倘若漁翁來了,那他們五人都難逃一劫。隻盼方才追著四人的,和其中的有恩,而非都是他的仇人。
古廟是招風的,一陣陣涼風在古廟裡吹過,五人都一陣激靈。
黃九指笑嘻嘻問道:“是苦酒來了?沒想到你幾年過去,還活著。”這漢子名苦酒,卻不知道他姓什麽。或許是綽號“苦酒”。
苦酒狠狠道:“是我來了,本想要了你狗命,卻不知道你的手下這般厲害。你幸好沒死,不然我這仇就一輩子也報不得了。”他姓司空名苦酒,江湖上既沒他的綽號,也沒有他的排行。恐怕和黃九指作對的人,都沒排名。
關世承一聽,長舒了口氣,道:“我們也是來殺黃九指的。”這一句出口,張得志和劉誅惡二人心中都默認了,既然拿不到劍譜,便殺了黃九指。
司空苦酒哼了一聲,道:“那你為何不動手?”關世承道:“難道—你敢動手嗎!”臉上更紅了,眼神之間充滿了殺氣。司空苦酒既然不信,那連他也殺就是了。
黃九指笑道:“苦酒,他們真的以為我毀了那本劍譜。眼下我就是一本活劍譜了,手下想要造反也是再正常不過。”
司空苦酒忽然笑道:“我本是覺得這三人是你的手下,聽你一說我便知道錯了。”
黃九指苦笑連連,倏地撤走了長劍。張得志見機會到手,蛇矛連攻,一共刺了八矛。可惜這八矛全被黃九指閃開了。
黃九指苦笑道:“我方才撕毀的,你們覺得是劍譜嗎?那—這是什麽東西?”他已經身形變化,站在了石菩薩背面。而關世承和張得志二人的兵刃,卻遠遠趕不上他了。他手中的物事,在黑夜下只能看清輪廓,大致是個劍譜了。
張得志解開了劉誅惡的穴道,看向黃九指手中的冊子。這倒很像離別劍譜。可是,黃九指撕毀的又是什麽呢?
只見古廟外,有個老者緩緩走了過來。夜裡只看得見天空中有一串煙霧散了開來,而這老者手中,正是柄煙杆子,長約二尺,煙嘴是金造的。他臉上皺紋不多,頭髮是花白的。
老者身旁是個年青人,約莫著十五六歲,個頭已是很高了。這年青人看長相極眼熟,正是牛進。那老者自然就是他的爺爺,綽號“煙袋子”的牛歸鶴了。看來他確實歸隱了,可是不在河南,而在北平。其中原因,恐怕和當時的江湖恩怨有些關系。
牛進之前去了隻一客飯莊當跑堂的,眼下卻來了北平。其實是在飯莊裡聽見了他爺爺的事跡,有漢子說在北平,他便去找了找。牛歸鶴不知多少年都沒有回過老家,鄉裡人惦記他。牛進自然也惦記,他更想知道的是江湖的故事。
牛歸鶴抬起頭,緩緩道:“你那是離別劍譜。”牛進聽得仔細,一字一句都記住了。
黃九指見有人來,也說這是離別劍譜,冷笑道:“老頭兒都知道這是離別劍譜,你們莫不是比老頭兒都差!”
劉誅惡轉過頭,大椎穴仍酸麻無比。道:“你先給了我們,我們自然不會殺你。丁如燕的屍首你是看見了的!”他也不知道當時黃九指看沒看見,但是想來死胡同的盡頭,應該就在飯館的窗戶正下。
黃九指道:“可是你們還是沒殺了那個人!”
關世承怒道:“沒有那個人!他是石菩薩底下藏著的,一老一少是樹林子裡走出來的,你倒說說那裡有第四個人?”他發怒時候,臉上的棗色更重了。
劉誅惡又冷笑道:“況且那一個人,也不是丁如燕。我們只要殺了丁如燕,你便交出劍譜,這可是你說的。”
黃九指大笑三聲,眾人耳朵裡只剩下雜亂聲音。牛進捂住了耳朵,問道:“爺爺,這人那裡來的?”
牛歸鶴道:“他是黃九指。二十年前就已大有名聲了。”牛進一聽是黃九指,立刻就知道這人是黃先生了,他便是《江湖俠客傳》的作者。
只見黃九指把劍譜扔得老高,正好落在了石菩薩手中的玉淨瓶上。司空苦酒當然不能放過了黃九指,長劍追著黃九指的後心,一路追去。而黃九指其人已經將身形一轉,從古廟的東邊跑出去了,在樹林中,他不過是一個黑影,再也找不見了。
司空苦酒也進了這片林子,展開輕功,追黃九指去了。
只剩下了五個人。或許是六人。劉誅惡拿了那本劍譜,細細地看了看。借著月光還亮,關世承和張得志也圍了過來,不過張得志不識字,圍過來也是沒用。
過不多時,廟外下起了雨。就這一場雨,讓他們真正“明白”了離別劍法的恐怖。
三人見下了大雨,便想著住在古廟裡,反正這裡沒人。
劉誅惡看過了前幾頁,歎道:“這離別劍法是真的,這離別劍法是真的。”
關世承問道:“劉大哥,既然是真的劍譜到了手,又為何歎氣呢?”
劉誅惡歎了口氣,在古廟裡來回走動。走不一會兒,停了下來,說道:“離別劍法,到底是怎麽個離別法?”
張得志道:“一定是寫劍譜那人,和友人兄弟分別,悲痛欲絕。因此叫作離別劍法啊!”
忽聽得牛歸鶴長歎道:“離別劍法,離別劍法。當然是要有人離別了。當年這路劍法,是穆唯一用的。”說罷,和牛進望廟外的土路上走去了,隻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和一個不知究竟是誰的名字。
穆唯一乃是個正派之人,武功極強,當世高手恐怕也鬥他不過。他和元朝的大將過招時,隻用了三劍。穆唯一的綽號極多,有人講是“劍神”有人起“天下一劍”。他都用過的劍法,當然無比厲害。
劉誅惡心中一震,這劍譜落到了三兄弟手中,恐怕整個武林都得跟他們的姓了。或許北方姓關,東南姓張,西南就姓劉。
可是—這天下只有一個姓,要麽就是姓別的,要麽就沒姓,分成三個姓算什麽。天下第一也隻可能是一個,絕對不可能有三個人。
劉誅惡道:“不然。張兄弟,你可知道這劍譜的第一頁寫著什麽嗎?”
張得志慘笑道:“劉大哥,你這是為難我了。人都知道我不識字,怎看得明白。”
劉誅惡一個字一個字地,冷冷道:“欲練離別劍法,散盡渾身武功。離別劍法,指的是與武功離別。”
張得志大驚,為何要練這武功,先要廢了自己全身武功?那練了之後,內力卻沒了,如何使劍?
關世承也罵道:“這劍法是誰創下的,他怎知道一定要廢了全身武功?”
劉誅惡搖頭。月光之下,石菩薩的臉上忽然有兩道淚痕,至於是何時哭的,那便沒人知道了。
劉誅惡先道:“既然這武功這樣奇怪,咱便先試試看,這劍譜的字跡也已經是極老了,總不是黃九指騙咱們的。”
那關世承想了想,舐了舐嘴唇,沉思了會兒道:“好,試試吧。”
關世承和張得志二人坐在一起,劉誅惡獨自坐在一角。
張得志道:“若這是假的,咱們可怎麽辦?”
劉誅惡歎道:“那隻好認命。不過—如果從不試,這輩子都不會練成的。”
三人咬了牙,誰都不說話了,各自散了自己的武功。那時整個古廟只剩下三個人,一座石菩薩像和一本劍譜。
過不多時,都站起身來了。
關世承問道:“劉大哥,下一步呢?”他問著,身子仿佛晃了一晃。
張得志抬起頭,站起身。他的臉已然無比蒼白,額頭是流著汗。他的意志極堅定,可是他的內功實在是強勁渾厚,要是像一下子全廢掉,是極難的。
然而古廟外,月光下,有三隻鳥死在了雨中。這三隻鳥裡,有一隻還在飛。
劉誅惡道:“二弟,三弟,都廢了武功嗎?咱可要下一步了。這離別劍法一天之內也只能摸出個大概來。”
關世承歎道:“大概便大概吧,那劍法一定有其厲害之處,並非一兩日就能參透的。”
劉誅惡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裳,又道:“二弟,這劍譜上寫著,下一步是讓自己離別。怎麽解‘離別’之詞?”
關世承沉思一會兒,道:“咱三人背對著對方,或許算得上離別吧。姓關的倒是覺得,用不著這一步,可是既然寫了,恐怕還是有用的。”
張得志笑道:“下一步有意思,劉大哥,不妨看看下下步。”
劉誅惡翻了一頁,盯著那頁紙看了好久,眼神卻沒有動過。忽然大笑道:“下下步是要心神不合一,人劍更不合一。咱們不離別,怎麽做到這兩點?還是聽二弟的,背過身去,心中離別才是。”
一人坐在一個角裡,中間是那個大石菩薩,三人盤著腿,心中沒有雜念,只是在想離別之苦。
忽然,張得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張得志怒道:“劉...劉誅惡,你果然是天下第一!”
只見那菩薩的眼睛動了動,看向劉誅惡。劉誅惡的雌雄劍上,沾滿了血。張得志的血,還有燕雲七的血。
劉誅惡冷冷地,笑著問道:“什麽天下第一?”他已然把雌雄劍刺出,穿過了張得志的後心。這一招太也狠毒,絕對想不到是他所做。
張得志大叫著,存下來一口氣,嘴唇上已只剩下了血。牙齒卻是潔白的。他一雙眼睛盯著劉誅惡,怒道:“你是天下第一偽君子!最不要臉之人!”他這幾個字,把牙齒已經咬碎了,一地的血和一顆牙。
關世承大叫道:“劉誅惡!是你殺了三弟!”不及劉誅惡把劍拔出來,一柄青龍刀已經砍向他他的脖子。
不過這一招已經沒了原先的氣勢,軟綿綿地,毫無力氣。關世承只能提起青龍刀了,那些招數都是要他無比精湛的內力所支撐。
劉誅惡除非還有內力,不然他一定躲不過了。因為青龍刀已然到了他的面前。
只聽得“當”的一聲,那青龍刀應聲彈開,直直地向後飛出,打在了石菩薩背後的一塊牌子上。
看來劉誅惡當真是天下第一惡,他該誅的人是他自己。他並沒有化去自己的內功,關世承和張得志都極信任他,隻道三兄弟都廢了武功,誰料到他卻沒有。
劉誅惡大笑道:“關世承,你知道那離別劍譜的第一句是什麽嗎?”
張得志已經死了,而那把雌雄劍又回到了劉誅惡的手上。張得志死前想說些什麽,卻被氣得無話可說,他是被天下第一偽君子殺死的。
關世承轉身就跑,撂下青龍刀,拔腿就要出古廟。他知道,自己在江湖上再忠義勇敢,此刻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跑,自己必死無疑。而這古廟附近又沒人看見是劉誅惡乾的,他依舊不會被人揭發, 依舊是那個偽君子。自己要是真跑開了,劉誅惡一定完了。
劉誅惡也知道這一點,他雌雄劍閃動,劍影飄飄,已然把雌雄劍的劍尖刺入了關世承的後背。這一刺之下,鮮血湧出來,關世承也倒下了。他的面孔再也不如棗色一般,而是永遠的灰面了。
關世承在死前,聽見了劉誅惡說這樣一句話。“劍譜上寫的是,離別劍法,要的是離別朋友,永遠離別。”這句話在他腦海中持續了一會兒,直到他死,也想不通的是那黃九指為何自己還是手下。
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劉誅惡為什麽殺自己,而是黃九指。黃九指練了這劍法,理應殺遍紅霞派的人,也要殺了所有朋友的,但是他卻沒這樣做。恐怕他從來都沒有朋友。
關世承是死在廟外的。劉誅惡拿了劍譜,一步步離開了這裡。他這時候才懂了牛歸鶴的這句話。這頃刻間的變化,實在可怖極了,這劉誅惡誰都能害,那怕是他的朋友兄弟。他才是天下第一惡。
離別劍法,不過是真正想殺人的劍法罷了,既想殺人,何必要朋友。
那關世承和張得志就這樣死了。劉誅惡走了半天,此時太陽已然升起,照得他渾身不自在。只可惜那裡沒有河流,沒能把雌雄劍洗乾淨。他的劍上,帶著三個人的血。
這離別劍法也是黃九指的一計,他雖然讓劉誅惡的武功猛進,但也殺了關世承和張得志二人,實在是厲害,堪稱恐怖。
待劉誅惡遇見河流時候,已經快到城裡了。河水照著他的面孔,忽然覺得不再是他自己,或許一直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