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鳥怎沒死?這還要問這隻蠍子了。
待六人醒來,那時太白山睡著的只有正派人物,都是些無門無派,無依無靠的漢子,或許有位女俠寧大嫂,不過她性子是極火爆的,無論是誰也不會和她搭訕的。
柯劍和最早醒了,想來眾人肚子肯定餓了,便一同去了李太白飯館打尖去,一人要了兩張餅揣在懷裡就吃,付了銀子便走了。
走去那裡?羅老實是有飯館的,總不能不管了。雨奇晴好和柯劍和也要吃飯,要到河南開封做工去。梅殘青眼下應是正派內力高手之一,已有不少人去找歐陽青衫了,她若不去,出了麻煩可怎麽辦?
她要是去,江、呂、羅三人也必須要去。羅老實究竟是回隻一客飯莊還是一同尋歐陽青衫?這倒是個問題了。要是讓柯劍和或是雨奇晴好掌著店,他們也沒這經驗。
不過—有一人切斷了這兩條路,給了羅老實第三個選擇。先說這人,他正是十四客主,江湖上至怪之人。
十四客主也許睡在了李太白飯館裡,總之方才是沒見到他的。見到十四客主時,他已經把臉上的黃紗罩子摘了下來,果然只剩下了一隻眼睛。他笑呵呵走過來,朝著呂莫醉道:“呂兄台,你是昨日大敗木南蠍的功臣,怎麽卻一夜不見了蹤影?”
呂莫醉見是十四客主,怔了一怔,就這一怔間,他二人已經被其餘五人甩在了身後。呂莫醉忽然笑問道:“我怎成了功臣?客主真要說功臣,先得是空念大師,左前輩,袁師叔,還有閣下和軒轅這五位。”
十四客主厚起臉皮來,問道:“我總該是五人裡功勞最大的吧?”伸出手去,手裡攥著一小瓶白酒,他知道呂莫醉最好這一口。笑嘻嘻地又看向了呂莫醉。
呂莫醉笑了一聲,接過這小瓶的白酒,一飲而盡了。隨即笑道:“倘若真的要比,那自然是閣下了。”他看重酒,看重給他酒的朋友,至於所謂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幾位,如果沒有酒,他是向來不敬著的。
十四客主不知那裡拿出來把扇子,緩緩扇著。這把扇子正是和呂山人一模一樣的紫木扇,這是他的兵器之一。他笑道:“我雖是五人裡功勞最大,可是畢竟大不過呂兄台。”
呂莫醉擺手,淡淡地笑道:“那木魔頭已經輸了,還非得分個功勞大小嗎?客主要是再說下去,那第二次太白山之戰就是明年的這時候嘍。”說罷,又笑了笑。
十四客主已把呂莫醉當作了朋友,至於那個正派第一的歐陽,在他眼裡也是個縮頭王八罷了。這兩人放到一起,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人。奇怪是極奇怪的,但俠義也是極俠義的。要是一個人不能危難時刻站出來,那就該是縮頭王八,更何況這人是“正派第一俠”呢。
十四客主就知道呂莫醉會這樣說,他道:“木魔頭是輸了,可是還有一人活著。他要是不死,那天下人之心難平。他要是死了,則是大快人心。”
呂莫醉搶著笑道:“歐陽!歐陽!客主,定是他了吧?”
十四客主口中之人卻不是歐陽青衫。只聽得他怪聲道:“黃九指,黃九指,明天讓他變成黃沒指,後天讓他變成十四沒首。”看來十四客主恨的人不是歐陽,而是“妙算”黃九指。這人就是黃先生自己了。
呂莫醉忍不住問道:“什麽黃九指?什麽十四沒首?客主,是你的仇家嗎?”他說到底是知道黃先生的,不過經了十四客主之口,總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來。
十四客主怪笑道:“妙算黃九指!他人在北平,有大官養著他,江湖上事情他胡寫一通,黑寫成白,正寫成反!”
呂莫醉離五人漸近,轉頭對十四客主道:“那黃九指就是妙算先生?我卻道他是個有才識之人,那黑寫成白我卻不知道了。”說著,咬了口餅,這餅帶著嘴裡的酒味,一同下了肚。
呂莫醉忽然打了飽嗝,原先他酒量極好,食量也大,這次怎麽回事?原來是他內力重回體內,已經佔據了些空間,自然吃得少了些。
十四客主笑道:“呂兄台食量怎小了這許多?改日在北平相聚,定要好好喝上一回。”江湖上的朋友,若是真心朋友,與老朋友是極像的。若是假情假意,待了四十年也不會真心熟識的。
總共七個人,這般下了山。其時天上的雲—錯了,此時天上已經沒了雲,悶得出奇。這裡是秦嶺附近,怎麽這樣熱?
梅殘青知道呂莫醉朋友極多,也極愛交朋友,這時候了才跟他說道:“莫醉,眼下的形勢比昨日的還要緊迫,歐陽不知去了那裡,那些自願交出內力的人可全活不下去了。你羅師弟有飯莊要掌著,師父是武林中人,怎樣都要去的。”
呂莫醉忙道:“師父,咱定是要去的。”回頭看了看十四客主,和他道了別。十四客主一句話沒說,他昨日已知道了歐陽在西藏。要去找他的算上師徒三人總共有六人,一路上會極艱辛的。倘若他們不去,歐陽或許就是武林之首了,他什麽事也沒做,這個座位一定不是他坐的。
羅老實和柯劍和、雨奇晴好回了飯莊,那裡就好像他們的家一般。
十四客主獨自走著,步行去了北平。他此次去北平,全是為了黃九指之事。至於這件事到底如何,就要望後再說了。
話說十四客主一路上打尖住店,靠得都是他的兵器。十四客主的兵器樣樣都是出名的,店老板倘若認不出來這是他的兵器,他可要白白丟掉個賺錢的機會了。
十四客主的兵刃全藏在自己的包袱裡,眼下包袱中只剩下了三樣兵器,分別是扇、長弩、紙。長弩是用盒子裝著的。扇子一路上熱了便扇。紙他恐怕沒看見,壓在最底下了。
吃著,住著,他腳程快得很,平常人一個月才走得到,他半個月就到了。到北平的時候,身上只剩下麻布衣了,包袱裡也只剩下長弩了。不是別的,就這長弩是他最值錢的玩意了,他可舍不得變賣了。
話說這時已是秋天了,北平城自然少不了吃烤鴨的人,烤鴨夏天吃便越吃越火熱,冬天吃又太遲了些,秋天是不錯選擇。不過吃的人大多都是些富家子弟,除了這一家烤鴨店。
還記得那太白山大戰時的“烤店主”燕雲七嗎?他便是這家烤鴨店的掌櫃。一路上騎著快馬,不幾日已經到了店內。十四客主既然來了北平,當然要找地方打尖了,這飯館無疑是最好的。
只因這和羅老實的“隻一客飯莊”相反,是一個人點菜,先看打扮,老板最敬江湖上漢子,點完菜送四兩竹葉青吃。
這家飯館名作“烤鴨面館”,最受歡迎的自然是烤鴨,第二乃是北平的面。據說這家的面極勁道,料也是極足的。
拐過兩個巷子,閃身進了一條胡同,胡同口就是這家飯館了。胡同口掛著些乾紅的辣椒,木造的大牌匾掛在樓上,門前有小二吆喝著,胡同裡也有賣肉的老漢對唱。這家飯館內外充斥著北平的韻味。
十四客主是不願把長弩賣了的,他就是希望江湖上有名的燕雲七能免費請他一頓飯,那怕是一頓酒。
聽得門外的店小二常東吆喝了幾句,十四客主笑了笑就要進去。那常東臉上笑著,看著十四客主,掃了幾眼,這才道:“您望裡請。”一伸手,門簾子自然開了,十四客主身子不高,沒探身就已進去了。
全是木製的飯館,四周開了窗子,地方與隻一客飯莊一般不大不小,但是這飯館是分上下樓的,又一個夥計韓久跑上跑下,衣裳都是平常小二的短布衣。
十四客主找了張空桌子坐下,桌面乾淨得很,擺著一個瓷茶壺,上面印著一朵菊花,左邊乃是個茶杯子。既然坐下了,總該打尖了,十四客主知道這家店的規矩,但凡江湖漢子點菜,都能送他五兩的竹葉青,用不著再要酒了。
十四客主笑著道:“小二,你看—我這模樣,是不是油膩肮髒之極?”小二打著北平話,說實話,這北平的口音還是有些意思的。有時候說得多了,聽上去頗有些要開口罵人的意思,可是下一句卻恭敬之極。有的話聽著又像是奉承,其實這調裡就暗諷了一番,心中更是不以為然。
韓久一愣神,看向十四客主來,見他渾身上下確實髒,髒極了。但是並不油膩,當下道:“您這身打扮不油,不髒,這是怎麽了?”過來,正要聽十四客主點菜。
十四客主忽然道:“我這樣子,怎麽可能不髒?小二,你說謊話,我便不吃了。”小二慌忙給他倒了碗茶水,這朵菊花正對著十四客主,顯得豔極了。茶未滿已停,韓久賠笑道:“您問的是韓久,韓久自然不敢騙您了。”這“久”字後面,總覺得多了個“兒”一般,說不出來的有意思。
十四客主笑道:“那我便不是江湖漢子了?莫非走江湖的,全是乾乾淨淨,白白胖胖的公子少爺?”韓久這才放下心來,擺擺手笑道:“這倒不是,不過江湖漢子看的是‘氣’字兒,不是什麽模樣。您這一看便知就是江湖中人了,卻不知要點些什麽?您說著,韓久聽著記著。”
十四客主笑了出來,道:“我但凡點了,你就送我四兩竹葉青,是也不是,對也不對?”
韓久道:“是,您點了,飯館自會送您酒,用不著再打酒去了。”
十四客主倏地一下四指碰到茶杯壁上,再看時已經一飲而盡,茶杯幹了。他舐了舐嘴唇,笑道:“茶水一杯!送酒來!”
韓久一笑,明白十四客主的意思,當下道:“您要的這道可不是菜,是茶水兒。嘿嘿...只有點了菜,才送您酒。白吃店裡的酒可不行。”十四客主白喝了一碗茶水,不過也暖了暖身子。
十四客主笑道:“這裡拌面可算菜?”韓久答道:“算。”
十四客主拿了雙筷子,道:“拌面一碗。你們這裡竹葉青幾錢一兩?我倒想聽聽。”這裡的拌面,其實好吃之極,有豆醬、辣椒之類,盡皆拌在一起,面乾而熱,也便宜得很。江湖漢子多半是要這道菜的。
韓久答道:“這兒的竹葉青五文錢五兩,五兩就是一小缸了,您若喝,我這就給您燙去。”十四客主笑道:“那這碗拌面幾文錢一碗?”
韓久道:“四文錢。您就說要幾兩的酒,韓久現在給您燙酒去,樓上—還有幾個老爺等著上菜吃鴨子呢。”後面聲音則壓低了些,十四客主看著木樓梯,知道韓久等不下去了,隻好道:“一碗拌面就是了。那五兩竹葉青記得送上來。”
韓久應了一聲,叫道:“拌面一碗,竹葉青五兩!”掌灶的老李把酒缸裡的酒舀出來些,打了滿滿一缸,遞給了韓久。他熱了酒,先是給樓上的老爺們上了剛出爐的鴨子,才把一碗拌面端穩了,和酒一齊送到十四客主的面前。
這裡的小二自然不像隻一客飯莊的福貴能乾。
十四客主見上了拌面,那面條卻是一根根白白淨淨的,那有拌料?看了看木桌子上卻是只有一壺茶水了。
當下拿起來酒缸,左手張大了握住,“咕嘟”一聲連著一聲,運上內力,隻幾口就喝得幹了。只是喝酒當然不會飽了。
十四客主挑起根面條來,卻不知這白面吃著有何味道。當下怪聲問道:“小二,這面條就是這樣子了?”韓久下樓歇了歇,走將過來,笑道:“您望下瞧瞧,碗底兒有料。”
十四客主挑起些面來,望下拌了一拌,果真有拌料,那些豆醬紅油全在碗底了。又覺得好笑,隨即拌開了醬,那碗面條立刻有了色澤,吃上了一大口。
烤鴨面館可不止他一個人吃麵,還有坐在他斜對面的紅人愁和碧人昕。這兩人都是四川劍閣的弟子,怎會來了北平?
先看那紅人愁,這人名字裡有“愁”字,這人長得卻半點不愁,不過也沒喜到那去。這人穿著一身乾淨的青布衣裳,下身是淺棕色布褲,一雙厚些的白襪,勒住了褲腿,灰黑色的鞋極為樸素。這人就是個平常漢子打扮,長相也平平無華,大街上挑個人出來你都分辨不出那個是他。可是—他腰間的長劍可不平常,這把劍長約四尺,劍刃上隱隱帶著寒氣,劍身上刻著楷體字“劍閣紅人愁”—恐怕也只有這五個字是最不同的了。
再說碧人昕,這是個漂亮女子。可是漂亮總不能當飯吃,當酒喝,她也是會武功的。且看那件花衣裳下掛著什麽?一柄寶刀。刀上也刻著“碧人昕”三個字,不過用的是行體刻的。她腳下是一雙黑靴子,腿上穿的不知什麽皮做的褲子。
這家飯館可熱鬧,食客有說有笑,唯獨這兩人坐在窗邊,飲酒吃麵卻不高聲談笑。
那紅人愁突然開口,高聲道:“小二,上隻鴨子!”他聲音洪亮極了,蓋過了飯館裡的嘈雜聲。這一句話出口,韓久立刻跑過來,笑呵呵地問道:“老李那邊鴨子快好了,您是再等等還是給您片現成的?”
一旁的碧人昕修眉皺起來,罵道:“教你以後別這般老實,不是教你裝成公子騙人去!小二,那鴨子我們不要,你自去給別人切吧。”韓久一聽,有些不高興了,心想著這兩人吵著笑著生了氣,還要讓別人折騰一番。
紅人愁說道:“不是你說要...要吃這家的鴨子嗎?多少銀子我照付就是了,為何...”他臉忽然紅了起來,卻不多想,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碧人昕笑道:“說的你身上有銀子似的,還不是老老實實坐在這吃麵,你要是能發了財,你就是我師兄,我就是你師妹了。”說實在,十四客主是極討厭愛財之人的,那怕是有義之財。不過眼下他倒是想認識認識碧人昕。
十四客主忽然站起來,怪聲道:“兄台,我能教你發財。”紅人愁被嚇了一跳,轉頭看向十四客主,紅人愁不認識他。不過他還是問道:“你是誰?”指著十四客主,他說話雖直白,可是不似江湖中人冷冰冰的語氣。
十四客主答道:“李二,南門兒的屠戶李二!”怎麽人人都這樣喜歡李二?怎麽李二都是屠戶?不過紅人愁卻沒聽出來是騙他的,還真的信了。那碧人昕當然聽出來了。
紅人愁一想,不論是誰,只要能教他發財就好了,他內心是極喜歡他師姐碧人昕的,若能討她歡喜,那是最好了。當下又問道:“怎麽發財?”
十四客主笑道:“你問這店裡小二來,我自教你怎麽發財。不過這發財的招數可有些乏味。”碧人昕心中生疑,莫非要紅人愁去當小二?她搶先一步道:“你要是想讓他當小二,那可不行。”
紅人愁聽她這樣說,心中竟然怔起來。倘若他真能做小二,也能賺些錢,不過碧人昕又不讓他當跑堂的,究竟該怎麽辦,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十四客主怪笑道:“差了差了,我要是教他當小二,那他這輩子也不可能發財的。你說—是也不是?”他最後一句,看向了正在端菜倒水的韓久。
韓久聽他這樣說,尋思著自己是真不可能發財了,這話沒錯,可是也絕對容不得別人這樣罵。冷冷道:“您要是沒事兒,就管管您令堂,別讓她天天望惜玉樓跑了。”十四客主看著他呵呵笑,他絕不會生氣。
兩個人鬥嘴,誰先怒了,自然佔了下風。人發起怒來指不定就把自己罵了,讓人指著鼻子大笑都反應不過來。
十四客主確實不知道這“惜玉樓”是什麽,恐怕是那裡的青樓。十四客主笑道:“我說你發不了財,難道有錯?小二,我問你—送的酒是五兩,對也不對?”
韓久不得不沉著臉過來,道:“對,您愛喝不喝,這酒缸子我們是還要的。”十四客主完全不想殺他,那怕這人脾氣再差,說的話再氣人。
十四客主又道:“我這碗面算不算菜?這面是幾文錢一碗?我方才是問過你的,你要是敢答錯了,我定會告訴燕掌櫃的。”
韓久道:“四文錢一碗兒面。”十四客主笑道:“那白給我的酒幾文錢?五文錢!我要是不喝酒,只要拌面,把酒給你們留下,你們還要還我一文,是也不是?”
韓久沒明白過來,不過送酒確實是店裡規矩,要是不喝—也的確能還回來,可是這樣一來,那五文還給十四客主,他就白賺一碗面和一文錢了。他要是不吃麵,又還回來,就還得多退他四文。
十四客主見他不說話了,扭頭笑道:“兄台,你現在可知道怎麽做了?”紅人愁也在沉思,並未回答他。碧人昕自己在吃麵,想著眼前這人到底是何居心。
只有一人在十四客主身旁,忽然冷冷地道:“那你第二次來時,就已經不是好漢了,五兩竹葉青也絕對不會給你。”這人說話聲冰冷,冰冷極了,只因為十四客主這麽做是錯的,其實說話之人有情有義極了,只是這時候不想好好說話了。
這人說熟不熟,其實不熟。正是江湖上“三英呂布”之一“溫飛侯”李笑,這是就是那個“呂布”了,他手中一柄長戟,戟影閃閃,指向了十四客主的後心。他一副江湖浪子模樣,一身灰白長袍,長發飄飄,臉上笑著,劍眉秀麗,長方臉型,長相和呂奉先倒是有相像之處。
李笑冷冷道:“十四客主。虧你是正派好漢,卻是這樣的人。”他雖然是有“笑”字,可是他向來不笑。見到不義之事必然笑不出來。
十四客主卻非要和他反著來,他已經認出了李笑,他那柄長戟是江湖上唯一一柄。李笑也認出了十四客主,因為他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長弩。這把弩也是江湖上獨一把,弩身極長,一支箭插在其中,最前面是個鋼造的長刺。
十四客主笑道:“我就是這樣的人,閣下卻是李笑,敢問—笑過嗎?敢問—是不是只剩下哭了?敢問—是不是已是個大死人了?敢...”那李笑一柄長戟衝著他後背,十四客主卻完全不怕他,只是轉頭說笑。
李笑冷冷道:“沒笑過。只會泣。已死了。”他說話是極為可怖的,這是江湖上至冷至熱之人,和好人在一起他一定熱。
十四客主笑道:“你卻是個不愛說話的,你為何不直接告訴我你死了?這樣便少說...六個字了。我再問你—棺材在那裡?”
李笑冷冷道:“不知道。”一柄長戟和一把長弩相對,這飯館裡人都吃不下飯了,至於那些個老爺—他們就不算人好了,至少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燕雲七從內堂裡探出頭來,問道:“是那位英雄?若想相識,用不著打。我給二位拿上小酒來,喝上一口兒就是朋友啦。”他倒是個和藹之人,胖胖的穿著一身黃衣服。
十四客主見李笑嘴動,知道他要說話,搶道:“不打不相識,打了也不相識,喝酒那裡管用?李兄台,你不愛說話,我卻愛說話。我想和你相識,你卻不想。”他一下子話多起來,李笑還是一言不發,死死盯著他。
李笑開口道:“然後?”
十四客主冷笑一聲,道:“喝酒。”拿起自己的酒缸來,對著李笑。
李笑冷冷道:“你不是要賺銀子?這酒你是喝不下口的。”他也有酒,卻不伸手去拿酒。江湖上喝酒交朋友的多了,但一定要酒量奇大,否則一覺醒來全都忘了。大多是這樣的。
十四客主笑道:“我不賺了,我賺了你這朋友,還要什麽銀子?”他還轉著頭,脖子卻不累。李笑還舉著長戟,也是不累。這二人都是內力高手,也是江湖上的兵器高手。
李笑不聽他的,冷冷道:“你不要銀子,那天你沒了銀子,就該殺我了。”他長戟指著十四客主後心,仍是不放下,飯館裡所有人都為十四客主擔心,不過他們也不知道誰正誰惡,或許是江湖上的騙局。這種騙局多是二人爭執,第三人路過勸架來,原先打架的二人便一同對付這人來。
十四客主哈哈大笑:“我已經沒了銀子,你卻道我是個貪財之人嗎?我十四客主要是貪財,早就是銀子天下最多之人了。”
李笑緩緩放下那柄長戟,日光下那長戟不再反著亮光了。十四客主也放下了那把長弩,眾人的心放了下來,接著吃肉吃酒吃拌面。
那燕雲七也笑道:“這就是了,二位吃酒,吃酒。”
李笑舉起酒缸,和十四客主磕了一下,仰頭便飲。紅人愁和碧人昕也吃上了拌面,不過—紅人愁吃的是白面,莫非他把拌料都給了碧人昕?
十四客主道:“能與李兄台結交,十四某一生之幸。”李笑竟然笑了,道:“吃酒。”
十四客主笑道:“酒壺幹了。”李笑道:“吃麵。”二人抱起面碗,一人坐在一把木桌子上,拿起一雙筷子低頭便吃。那李笑吃的也是碗白面,莫非這店也賣白面?
這兩人沒拌。
十四客主見李笑碗裡是白面,當下“嗤”的一聲笑出來,問道:“李兄台,你這面怎麽是白的?這飯館還賣白面?”
李笑一怔,隨即道:“這飯館是不賣白面的。我自己不拌罷了。”他是不願拌,那紅人愁卻是根本不知道還有拌料。他聽李笑這樣說,才翻了翻面碗,此時已吃了一半下肚。那些拌料才被他翻上來,碧人昕扭頭笑了他一會兒。
十四客主問道:“李兄台,你怎不和劉關張一齊來北平?”這“溫飛侯”是和“劉關張”三人並稱“三英呂布”的,他怎會自己一人行動?
李笑道:“劉關張向來是呂布的對手,怎會和在下一齊來。”十四客主笑了笑,吃了口面,喝了口酒,他卻忘了這酒已沒了,又笑了笑,把酒壺放下。
李笑又道:“客主也不是北平人,怎會也來這裡?”十四客主這名字本來也不是那本書裡的,他也搪塞不過去,當下隻好笑著道:“找一個人,姓...這個的。”他望李笑手心裡寫了個“黃”字,剛好攔住了韓久的去路,一碗熱湯面晃來晃去,忽然掉了下去。
李笑倏地伸手,身子望下探去,隻一掌就把熱湯面托住了。那碗底燙,但是李笑的手冷。
李笑道:“客主真要找他去?他雖不會武,可江湖上勢力不小。”黃九指在北方一帶勢力其實不大,相比江南的墨丁香小了不少,可是仍有些人是仗著他才在江湖上有名頭的。
十四客主笑道:“就是天王老子,當今皇上,老子想殺也殺。”忽然跳起來,身子站直了,把碗底的醬湯喝盡了,轉身就走。至於那四文錢,韓久追都追不上他,十四客主展開輕功來,便如閃電—不過那長弩盒子是有些礙著他了。
李笑把長戟一揮,銀光晃動,那些小二夥計被他嚇住了。他又笑了。他究竟是在江湖。江湖的確是個可怖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十四客主已走遠了,他要是想找黃九指,唯一的辦法就是去飄香書院。這地方其實他也不知在那裡,但是他覺得南邊茶樓中定然會有書生知道。
他去茶樓也更有原因,若不去茶樓裡待過夜,今晚就只能睡在街上了。
其時是下午,茶館裡人最多,都是在這裡乘涼的漢子和書生。黃九指是不可能來這裡的,有人養著他,他自然不會跑到人多地方待著。
十四客主坐在茶樓旁的一個書店裡,正坐在一排木座子的正中間,其餘座位上沒一個人。十四客主冷冷看著一副對聯—算不上對聯,這是沒有下聯的。他偶爾低頭呷一口茶,接著看對聯。
那書店的老板是個戴著洋鏡的人,見十四客主許久不能對出下聯來,不由得長歎了口氣。道:“這一聯是無人能對出來的,客官不妨走走,散散心。”
這上聯是“寂寞寒窗空守寡”,都是寶蓋頭起的。十四客主忽然笑道:“這茶水沒有酒味。不好,不好。我隻願喝酒味的茶。”
老板道:“天下那有酒味的茶水?這已是不錯的花茶了,還喝什麽酒?”十四客主道:“你這聯有意思,我一定能解。只是少了酒,難了不少。”突然站起身來,那老板也在思考,見他起身,嚇了一跳。
只聽得十四客主笑著背過身,緩緩出了書店,一陣微風吹過他衣裳,留下來一句在風中飄著:“潑灑溫酒注汪洋。”那老板聽了,先是一怔,而後一驚一喜,最後卻歎道:“不對,不對。這聯不對仗了。”抬頭看時,眼前的卻是北平的柳樹,麻雀,不見了十四客主。
他已經去了茶樓。這句“寂寞寒窗空守寡”他已然記在了心裡,到時候出這句上聯,必然能讓茶樓裡人注意到。
這茶樓是孟書生開的,本就是為了讓人能坐在其中,安安靜靜念書的。其中的茶水都是二掌櫃王雲一個人沏的。
孟書生也坐在茶樓裡。進了茶樓,一樓約莫能坐下幾十人,都是木桌木椅瓷壺瓷碗,三五把椅子挨在一起圍成個圓。兩旁是金絲木樓梯,直通二樓。
茶客們不太安靜,多半是因為茶樓中也有些江湖漢子。孟書生也讓他們進來,對這些客人一視同仁。至於那個老爺那個公子想要進來,便請他們坐在二樓,免得和江湖漢子有爭執。
十四客主自然坐到了書生堆裡,他還是拿大鬥笠蓋著臉,端起茶壺來倒了碗茶水。他對面的乃是個相貌極醜的書生,至於有多醜,十四客主連第二眼也不敢看,生怕那碗拌面白吃了。
在他左邊的是一桌的江湖漢子,不過都不怎麽出名,恐怕是小商小販,會些武功認識些朋友罷了。身後是一個大圓桌子,書生們擠在一起,圍著不知看什麽。
十四客主呷了口茶,舒了口氣,運上些內力,緩緩問道:“寂寞寒窗空守寡,下聯可有人能對上?”朝著大圓桌子轉過身來,看著幾個回頭的人微笑。
他裝書生裝得不錯。就是身上的衣裳有些不對罷了,氣質倒是很像的。
大桌子旁的不少人聽他這樣問,都轉過頭來,又把脖子仰起來看天。有一人忽然笑道:“寡守空窗寒寞寂。”拍起手來。十四客主皺了皺眉,知道這下聯一定不是這樣對的。
當下道:“什麽、什麽!那裡有這樣對法。”他說話聲音語氣都學著方才那人,惹得不少江湖漢子發笑,都喝著茶水指著方才那人。
那人漲紅了臉,一句話沒說,不一會兒又臉色平靜下來,問道:“這位兄台,你有什麽想法?你能對出來這下聯嗎?你若能對出來,我們都佩服你。”
緊接著道:“是了,怕你不知道,這上聯的每一個字都是寶蓋頭起的,別對出來嘿嘿...什麽不通,惹人發笑啊。”他旁邊有一位生得極高的書生,穿著打扮也講究得很,手指點了點那人,道:“人家能問出來,自然知道。你對不上來,或許他能。”這人姓馬名錚,是眾人中學識最高的人之一,極愛交朋友,人人都願與他交朋友。
十四客主道:“我還真能對出來下聯,可是—”眾人聽他能對出來這絕對,眼睛不由得放出亮光來,看著他道:“可是什麽?”
十四客主笑道:“可是在下家中無書,只能借別人的書來念了。鄰居李二近些天卻病倒了,借不到書念...想...”他鄰居竟然是自己,這李二太也忙了。
他把自己窮困樣子說了出來,已經有人願意去幫他了。這些書生心至少不是惡的,江湖上事情也不大明白。這若是些江湖漢子,必然對十四客主懷疑一番,才敢和他搭話。
馬錚道:“兄台不用多想了,大夥兒借你書念就是了。”說話間已經把圓桌上的一本冊子給了他。這是馬錚自己抄寫下來的,恐怕他家中也沒有幾本書。
十四客主一怔,他本來是想問問飄香書院在那裡的,沒想到這人卻活生生教他噎了回去。十四客主隻好臉上強露喜色,道:“多謝!多謝!在下十日之後,必然還與你。”接過了那本冊子,翻開假裝看了看。他原本就不打算在北平長住,可是說好了要還書回去,當然不能食言了。
先前說話那人忽然道:“你的下聯呢?我還等著你說來,倘若這聯不對仗—那就想到對仗為止。”十四客主在之前那書店門前的一句原本是他隨口胡謅出來的,他也不知對不對仗,總之每個字都是三點水起的,怎麽著也要比眼前這人對得好些。
十四客主道:“在下的下聯是‘潑灑溫酒注汪洋’,下聯全是三點水起的。在下一時想起,若是不對,各位見笑了。”確實不對,只不過三點水對上了,其餘的還需改改。
眾書生聽罷,都是一笑,其中一人笑道:“確是三點兒水起的,可是結構上不對。已經十分難得了。”先前說話的書生一怔,聽完這人說的,才緩緩搖了搖頭。
那人指著十四客主笑道:“該改,改到對仗為止。”這個“止”字一出口,十四客主已經開口了,搶道:“那你說說該怎麽改?莫非改成洋汪注酒溫灑潑?”
眾人哈哈笑起來,鄰桌的漢子們也大笑起來。那人又一次漲紅了臉。
馬錚笑罷,道:“借著兄台的這句,我倒能來改改了。你看—‘潑灑濁酒汙清河’這句如何?”眾書生都叫“好”,唯獨十四客主沒說話,笑了笑,過了會兒才道:“可是在下極愛喝酒的,在下眼裡用‘汙’字就差了些,不妨改成‘潑灑濁酒染清河’,不過至於這個‘染’,到底是不是三點水起的,在下就不知道了。”
書生們聽罷,都是哈哈大笑,拍手稱個“妙”字。
十四客主接著問道:“在下還有一事請問。諸位可有知道城裡的飄香書院在那裡嗎?”無人應聲。書生之中沒一個回答他的,不知究竟是不清楚還是不想回答。漢子那邊更是沒一人抬頭,都紛紛喝茶吃饅頭了。
十四客主見沒人應聲,心中暗暗奇怪,這飄香書院究竟是在那裡,為何這裡人都不出聲了。
已過了幾個時辰,其時正是傍晚。十四客主在北平幾條胡同裡亂撞,這裡的大多是死胡同,有幾條主乾的巷子,都被他記下來了。
一條街上,十四客主見有人賣菜賣肉,便想過去打聽打聽去飄香書院的路。那條街離茶樓不遠,這一點他是清楚的。一晚上亂串胡同,他總算摸清楚了北平的幾條路,繞不暈了。
只聽得有個賣肉的漢子吆喝道:“賣豬肉哎,二十文銀子您把這一斤新鮮的帶回去。”十四客主一聽便來氣,平日裡一斤豬肉再貴不過十文銀子,怎麽北平的豬肉二十文一斤?只見那漢子面前人不多不少,隻三個在買的。
待那三個人離開了,十四客主緩緩靠向賣肉漢,伏在他耳邊,低聲笑問:“兄弟,那唐僧肉怎麽賣?”這肉太也貴了,十四客主把它說成是“唐僧肉”也不為過。
賣肉漢怒道:“你什麽意思!愛吃不吃,自有人買!”他聽得懂十四客主的話,險些個拿起刀來了。
十四客主冷笑道:“城裡這肉都漲價,老百姓們怎麽也得吃,你們想發橫財。”退開一步,聽那賣肉漢怒道:“這怎成了橫財?百姓們吃,老子賣就賣,與你何乾?”伸手去趕十四客主。
十四客主朝著賣肉漢冷冷道:“我教你賺錢,比這容易得多了。”
賣肉漢不解,急忙要問,這才意識到自己上了十四客主的套。他的確是想發財。
十四客主不理他,接著道:“你只需拿著刀,見過路之人便強搶他銀子就是了。”哼了一聲。這豬肉是極貴的,不如拿著刀去街上搶劫。總之老百姓是要吃的,至於多貴他們只能忍著,或是乾脆不吃了。
夜裡,十四客主當然是睡在了茶樓裡。
有隻黃狗趴在書店前,那狗卻是條野狗。身旁的黑貓,靜靜地坐在黃狗身邊,忽然伸出爪子,那爪子在月光下反著銀光,登時刺穿了黃狗的身體。
看那死去的黃狗時,它身上只有九個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