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擁著萬青，蜂擁進了酒肆，紛紛喊道:“老板娘，還不上酒上菜！”

　　一位女子一邊應著“來了來了”，一邊招呼小二將酒菜端到各個案席上。

　　萬青遠遠打量著老板娘。她確有幾分姿色，身材也挑不出大毛病;一身看似簡單卻實際精心準備的妝扮，顯得別有韻味;口齒伶俐，精明世故，更使她既不同於濃妝豔抹、察言觀色的窯姐兒，也不同於粗俗鄙陋、笨嘴拙舌的鄉下妞。

　　前面的士卒都爭著與老板娘打情罵俏，過了好一會她才到主案前，笑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萬夥長了?”聲音極為嫵媚。

　　萬青露出左臂的夾板，道:“兄弟們抬舉我，其實我是個半殘之人。”

　　老板娘道:“哎呀，萬夥長切莫這樣講。方才你教他們練武，我們都瞧見了，果真是厲害得不得了。我要是男人，也想跟著學上幾招呢，免得老被人欺負。”

　　一旁黃十一道:“這好辦啊，只要今天把萬夥長伺候好，以後誰敢欺負你?”

　　眾人哄笑，老板娘端起一杯酒，對萬青道:“請萬夥長飲了此杯，以後多多關照。”

　　萬青接過酒杯，有人道:“一杯哪能夠?你得坐在萬夥長邊上，陪著一起喝。”

　　老板娘絲毫不惱，反而媚聲道:“哎呀，小女子巴不得呢。但若夥計們偷懶，怠慢了眾位兄弟可怎麽辦?我得一直盯著他們才行。你們幾位先喝著，一會兒我肯定過來。”

　　萬青笑道:“無妨，等你忙完，這位子一直給你留著。”

　　待老板娘走開後，黃十一低聲道:“萬夥長，莫非這老板娘你也瞧不上?”

　　萬青回道:“你們想的太簡單了，這老板娘精明圓滑的很，這種場面顯然她得心應手。口頭便宜你們佔了不少，有時可能還能揩點油，但實際上哪個真正得手過?”

　　眾人陷入沉思，片刻後黃十一點頭道:“還真是這樣，咱們都被這婆娘耍得團團轉。”

　　萬青笑道:“也不用懊悔，只要她還想著賺你們的銅板，遲早會答應的。現在你們越著急，她越是會耍你們;若你們顯得不在意，她反而會貼過來。”

　　黃十一讚道:“萬夥長不僅武功高強，女人心思也一清二楚。兄弟們跟著你，準沒錯！”

　　什麽時候我懂女人心思了?如果真是這樣，能到今天這個地步?

　　為掩蓋心裡酸楚，萬青端起酒杯暢飲，酒肆裡立刻響起劃拳行令之聲。

　　正在眾人醉意朦朧之際，聽得門口一聲大喝:“一個個都反了天！還知不知道有軍法?”

　　眾人抬頭看時，立即全部嚇得酒醒，連忙離席跪到在地。

　　一名士卒狀著膽子道:“李校尉，怎麽您回來都沒人通知?”

　　李校尉一臉怒氣道:“還認得本官啊，看來沒喝夠。繼續喝呀，別停。”

　　老板娘匆忙現身，對李校尉道:“這位長官，您這些兄弟只是喧鬧了些，並未惹事。”

　　李校尉沒理她，轉頭對士卒們喝道:“不好好在營房裡呆著，大白天到處喧鬧，是不是很久沒嘗過軍棍的滋味，皮癢癢了?”

　　那士卒壯著膽子道:“李校尉，您總算回來了。您不知道，現在營房當真呆不得啊，一切都是姓張的講了算，不挨軍棍只能當他的走狗。我們只能找借口出營躲一躲。”

　　黃十一道:“校尉應該知道朱十三，他們仗著有姓張的撐腰，兄弟們沒別的辦法。”

　　另一人接著道:“俺明白了，他們明知您今天回來，卻隻字不提，是不把您當回事啊。”

　　除了萬青，其余士卒也都紛紛附和。

　　李校尉大喝道:“夠了！他娘的，都覺得自己有理了是不是?”

　　眾士卒都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老板娘斟滿一杯酒遞給李校尉面前，口中道:“將軍消消氣，大冷天的先飲一杯。”

　　李校尉依然沒有理會她，吼道:“趕緊結帳滾蛋！別讓老子逮到你們第二次。”

　　眾士卒一個個低著頭，從李校尉身邊魚貫而出，萬青夾雜在其中。

　　剛到酒肆外，聽背後李校尉道:“是萬青嗎?過來！”

　　萬青隻得折回，施禮道:“小卒參見李校尉。”

　　李校尉揚起一鞭，正抽在萬青左臂，罵道:“瞧瞧你他娘的現在的德行！”

　　見萬青呲牙，他問道:“胳膊真的斷了?”

　　萬青道:“沒事的，多謝校尉掛念。”

　　李校尉哼了一聲，道:“跟我回折衝府。”言罷掉頭而去。

　　萬青忙道:“卑職已調回到衙門……”

　　李校尉卻似沒聽見一樣，徑直上馬。萬青無奈，隻好跟隨在隊伍最後。

　　路過一處曬谷場，李校尉道:“在此地歇息，等後隊到了一起回營。”

　　眾士卒都忙著回營的準備，萬青瞅個空子，讓一名圍觀孩童跑一趟去城內將軍衙門，通知他被李校尉帶到折衝府，可能有段時間都回不去，代價是五文錢，先付三文。

　　看著孩童跑遠，萬青松了口氣，找個僻靜角落坐下。酒勁逐漸上來，他竟然打起盹來。

　　忽然他挨了一腳，耳邊有人罵道:“老子心急火燎趕來，你個兔崽子還有閑心睡覺。”

　　萬青慢吞吞站起身，施禮道:“小卒參見吳校尉。”

　　旁邊李校尉道:“老吳，俺沒騙你吧?”

　　吳校尉向李校尉揚手示歉，回頭又踢了萬青一腳，道:“瞧你現在的德行。”

　　萬青也不躲閃，只是低頭不語。

　　吳校尉見狀，歎道:“萬青，你心中有委屈，我們都理解，但這不是你瞎混的理由。”

　　李校尉道:“這一路回來，差不多每份文書都有你大名。大家覺得你是既可惜又可笑。”

　　萬青仍是低頭不語。

　　吳校尉道:“你還年輕，以後機會多得很。這會沒有外人，咱也揭揭自己的短，老李挨過幾次軍棍;我比他更慘，曾被插標遊營。若我倆都像你一樣自暴自棄，豈能有今天?”

　　李校尉也道:“男子漢大丈夫，受點挫折算什麽?若自此一蹶不振，只會讓人更恥笑。”

　　萬青苦笑一聲，仍舊不語。

　　吳校尉又道:“人不能只看自己長處。不錯，你是有一身好武藝，但你想沒想過為什麽不招上司喜歡?大劉還有老陳能容忍你，不等於每位上司都會說你好。這一點你要反思。”

　　李校尉道:“武藝高是好事，但弄不好也會壞事。你何必去頂撞姓張的?更不該去招惹裴家公子哥。你還跟高鎮將私下接觸犯大忌，這不是給人送把柄吧?你呀，不知天高地厚。”

　　萬青臉色變得鐵青，他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開口。

　　李校尉發怒了，罵道:“你倒是放個屁啊?像個婦人一樣，還讓我們猜你在想啥?”

　　萬青這才開口道:“二位校尉百忙中還能想著小卒，小卒感激不盡。”

　　吳校尉氣得又踢來一腳，道:“他娘的，老子費這麽多口舌，是為了你這句感激?”

　　萬青這回閃開，道:“小卒能講什麽?難道麻煩您二位把軍功給小卒爭回來?”

　　李校尉急道:“你他娘的怎想不開呢?這次沒有軍功還有下次。聽老子的，只要你好好乾，大劉的位置遲早歸你。”

　　萬青冷笑道:“在他手下可能嗎?大劉小劉都呆不下去，何況是我?”

　　李吳二人都明白“他”指誰，竟一時語塞。

　　片刻後李校尉才道:“這樣吧，等將軍回來，我倆帶著你去負荊請罪。到時你不要抱怨，隻管認錯。我們再多找些人一齊替你講情，把這事翻過去，以後有的是機會。”

　　萬青苦笑著道:“何必這麽折騰?怪我命不好、運不濟，不再想立功升職了。”

　　吳校尉罵道:“你個狗東西！若談命和運，你知道這次有多少兒郎丟命?多少兒郎致殘?跟他們比，你他娘的還有啥不知足的?你不要隻想著前面的王繼元和王促。”

　　李校尉忽然神情黯然，道:“你想想石墩子，他倒是既作官又立功，可是扔下媳婦和遺腹子一走了之，丟下孤兒寡母怎麽辦?唉，我為什麽要提墩子。”言罷眼淚掉了下來。

　　想起血流汩汩的石墩子遞過將旗的樣子，又想到身首異處的馬戍主，萬青一下心軟了。沉默良久後，他長歎道:“好吧，這口氣了我不爭了，回去就申請揀送②。”

　　二位校尉大驚，李校尉脫口道:“你且莫意氣用事。”

　　吳校尉道:“是啊，王將軍怎會虧待身邊親兵?這次活著回來的，基本上都升職了。衛祿躺了幾個月，不是也提了隊副……”

　　他被李校尉撞了一下，意識到講錯話，忙給自己圓話道:“俺的意思是，千萬別再執拗，除了會做事，還要學會奉承人，這沒啥可丟人的。官場上多看得失，少論對錯。”

　　萬青淒然道:“討好他?這輩子都沒法討他好了。”

　　李校尉氣得直跺腳，罵道:“你個狗東西，好話怎都聽不進去呢?”

　　吳校尉也罵道:“若不是看你有傷，老子先抽你十鞭！”

　　萬青苦於無法講明隱情，正在想以什麽理由回復，一位士卒來到近前，道:“稟二位校尉，時辰已到，是否即刻回折衝府?”

　　萬青順勢道:“二位校尉莫惱，先讓兄弟們折衝府。容小卒再想想。”

　　其實在聞聽衛祿升職的那刻，他已經選擇好今後的出路。

　　李、吳校尉對望，一起搖頭長歎。

　　李校尉扭頭道:“傳令全體兒郎，整肅兵器甲胄，讓那幫狗日的瞧瞧得勝之師歸營盛況。”

　　萬青躬身道:“恭送二位校尉。”

　　李校頭也不回地道:“快滾！兔崽子。”徑自離去。

　　吳校尉搖頭歎道:“萬青，你好自為之。”然後隨著李校尉遠去。

　　直到二人走遠，萬青才直起身。望著向折衝府前行的人馬背影，他明白王伏飛即將回到弘農，以及他不願見到的王繼元、王促、衛祿等，這段連自己也厭惡的時光即將結束。

　　等回到衙門，他立即去找韓伯，說他要馬上搬進那間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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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揀送，唐朝時指士卒因傷老病殘而脫離軍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