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冬,弘農
萬青被叫醒時,頭腦仍是暈暈乎乎。等他看清稍遠處站著陳校尉,才趕緊從床榻爬起。
陳校尉冷冷地道:“他娘的還認識老子?看來沒喝夠嘛,要不要再來幾碗?”
萬青大氣也不敢出,趕緊讓頭腦恢復清醒。
隨從從旁邊搬來一把交椅,陳校尉坐下後道:“昨天都去了哪裡?”
萬青道:“辰時出城,去郎中藥鋪裡換藥,回來路上遇見折衝府的一幫弟兄,一問恰好跟朱十三也有過節,彼此惺惺相惜,於是晚間一起去喝酒了。”
陳校尉道哼了一聲:“你同他們一起進城?”
萬青小心地道:“不是,他們要先回營請假,屬下進城後四處閑逛等他們。”
陳校尉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去沒去過菜園?”
萬青點頭道:“屬下去了,還扒著門縫往裡瞧了幾眼,但距離絕對超過十丈。”
陳校尉瞅著萬青,忽然厲聲道:“喝的時候,想沒想過你這條小命?”
萬青道:“喝酒是為了壓一壓胳臂的疼痛,以後一定少喝。”
陳校尉道:“呸!你以為老子在關心你的傷勢?喝酒時亂放什麽狗屁?”
萬青茫然地望向一旁的隨從。
隨從上前低聲道:“在一乾外人面前,你胡言亂語什麽大功被抹殺,不記得了?”
萬青嘟囔道:“屬下沒有胡言亂語,講的都是事實。”
陳校尉氣得直拍交椅,道:“私下誹議上官,會有什麽後果,你知道嗎?”
萬青把頭扭向一邊,默然不答。
陳校尉道:“喲,幾月未見,脾氣見長啊。”
萬青忍不住道:“既然您這樣講,別怪屬下頂撞。您知道屬下出身,指望不了門蔭、推舉,不讓參加武科也認了,想博前程只有沙場建功一條路。此次在河西承蒙佛祖保佑、老天垂青,有了護旗指敵、殺敵救友之功。不是屬下大言不慚,拿來爭首功也不為過。可最終功勞簿與封賞冊均隻字不提我名,連個從九品下的隊副也得不到,屬下怎肯甘心?”
陳校尉冷笑道:“好厲害呀!今天領教到了萬夥長的巧舌如簧!”
萬青道:“屬下無愧於心,即使王將軍在,屬下也敢這麽講!”
隨從插話道:“萬青,你激動什麽?校尉面前不得無禮。”
陳校尉緩和下語氣,道:“即便果真如你所言,也必另有原因。”
萬青憤憤地道:“我管它什麽原因!哼,要不是心虛,為何借送公函之名把我打發走?”
陳校尉皺起眉頭道:“萬青!你不要總懷疑別人針對你,要多多反思己過。”
萬青氣呼呼地道:“我最大的過錯是不姓王!”
陳校尉騰地從交椅上站起,指著萬青道:“你……你再說一遍?”
萬青沒再吭聲,但也沒有服軟的表示。
良久陳校尉收回手指,冷冰冰地道:“看在你有傷的份上,這回先饒了你。不過你個狗東西聽清楚了,再他娘的敢胡說八道,讓你知道老子有多心狠手辣!”
言罷他轉身離去,隨從對萬青長歎一口氣,也緊跟著出門。
萬青重新躺回床榻,心中仍鬱悶難平。忽然有人敲門,他不耐煩地問:“誰啊?”
門被推開,留守衙門的弟兄們圍到床榻前,一人問:“萬兄,你講的都是真的?”
萬青沒好氣地道:“這事我敢編造嗎?”
另一人豎起大拇指,
道:“萬兄,那句‘不姓王’妙不可言,兄弟一百個佩服。” 自己與這些人算不上多熟,保不準其中有哪個嘴碎,甚至去告密,萬青於是繃著臉道:“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你們不要在外亂傳,小心給自己惹麻煩。”
那人慌忙解釋道:“我們哪敢不聽萬兄吩咐?對不對?”其余人紛紛稱是。
萬青忽然明白:自己是指陳校尉會找他們的麻煩,而他們誤以為自己是在威脅。
長久以來,他差不多是衙門裡最無官威之人,包括眼前數人在內的很多親兵都是直呼己名,幾乎沒把自己當夥長對待。但現在,他們卻來巴結和恭維自己了。
這種感覺的確很受用,萬青不由閉上眼睛,躺倒在臥榻上。
他聽見一人道:“萬兄勞累,我們不便打擾他休息。”其余人又齊齊附和。
他也不睜眼,口中道:“出去把門關嚴……還有,外人無論誰來找我,都說我不在。”
聞聽眾人唯唯諾諾,他頗為感慨,頂撞上司並沒想象中的可怕,相反看來還好處頗多。
但感慨並未持續多久,以前沒有想過和忍住不去想的思緒很快重新佔據了他的頭腦。
現在的一切都源自洛陽郊外的邂逅,自己浮想聯翩,她卻連真名都不願告知。而當時隨手翻開的琴譜,正是辛小琴師贈送給她的信物。
自己風塵仆仆地趕到弘農之時,儒經講師正用花言巧語蒙騙她。所以自己進城探望,她甚至都不願露面,使自己明白一廂情願是多麽可笑。
當講師因野心敗露而被逐出弘農,她深受打擊舊疾複發。恰逢自己升了夥長,粱婆想到利用自己來治愈她的心病,一開始未必是真心想撮合自己。
當時自己真蠢,以為她是某位如夫人。沒有刻意逢迎,卻歪打正著讓她放心。
經過明裡暗裡的考察,她終於接納自己,多半是因為她太需要有人來保護和陪伴,以及供她發泄情緒而已。還有小半是自己幸運……等等,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本質上,自己只是填補小琴師和講師離去後空虛的替代物,他們倆才是她所中意的類型。拿他們的特點來對比,自己自然顯得百無一用,這才是她一直不滿意的真正原因。
就算自己竭盡所能,能變成小琴師和講師那種類型的人嗎?不會的,萬青始終是萬青。
記不清有多少個輪次,自己向著高處的目標攀爬,但總忽然碰到看不見的擋板,一旦觸及便不可避免地掉回地面。兩次情緒奔潰,正是源自於此。
憑借著一股不服輸的鬥志,自己每次都在咽下淚水後再次向上攀爬,把那塊看不見的擋板越推越高。因此有了在西域園林的初擁、奔潰後的挽留、以及在長安夏夜的巔峰時刻。
盡管已經隱約意識到,那塊擋板一定有個極限,單靠自己無力突破,只能由她親自移去。自己每時每刻都盼望著奇跡出現,她會因感動而最終接納自己。
極限顯露在那個長安之夜。在那之前,感情的主導權一直被她牢牢掌控,如同她可以看到自己在菜園的一舉一動,而自己絲毫無法知曉她在窗後做什麽。那夜確是自己魯莽,使她感到主導權受到了威脅,隨即態度大變。從那時起,自己其實已經失去所有可能。
即使那夜生米煮成熟飯,即使由此如願娶到她,可是她心不甘情不願又有何用?這輩子必然活在她的輕蔑和怨恨中,以自己的性格, 哪能長久忍受?
那麽赴河西立軍功是多此一舉嗎?當然不是,除了證明自己配得上娶她,人生還有很多目標,比如把爺娘還有小皂兒接回中原。
無須再懷疑,自己受傷昏迷時的囈語,確已傳到她父親耳中。以他的精明,肯定能猜出其中含義。本來就不討喜歡,高鎮將又來添亂,於是以命相搏取得的軍功,最終化為烏有。
夢想近在咫尺卻慘遭毀滅,已經夠讓人痛徹心扉。更令人心寒的,是沒有一個人幫自己。
更想不到平時假仁假義的王繼元,在那個時刻也落井下石!先是欺騙,後是威逼。哪怕他學王促一樣袖手旁觀,自己也不會對他如此痛恨!
薑家寨的團兵和衙役,折衝府的朱十三一夥,你們平時為非作歹,如今是報應來到。
連裴璞也要為難自己,還被他打斷了左臂。好在他也中了自己一掌,肯定會大丟臉面。
至於陳校尉,雖沒指望他能主持公道,但他本可以寬慰自己幾句。結果除了帶自己回衙門,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維護他的上司。也難怪,作為她父親的心腹,能因為自己而得罪主人?今天頂撞了他,以後只怕連表面上的公正也不會有了。
只有爾賀,是內心真心真意想幫我,只是力量太小。還有韓伯,以前沒沾過我的光,現在依舊照顧我。對了,那個侍女萼玲,也該謝謝她。
……
左臂的陣陣劇痛使萬青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也無法入睡。他想了想,決定上街買點烈酒,等疼痛難忍時喝上幾口,也許能有所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