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四周,這裡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飛速閃過。必須承認,冬兒心中還是有自己的一處位置。
可是,自己會滿足於此嗎?他想得到冬兒的依戀、認可甚至回報,像觀戲時見到的少男少女、中年夫婦、白發翁媼一樣,帶著一目了然的自然、全面和由衷。但現實卻幾乎總是失望大於希望,所以才會有兩次情緒失控;但又不至於完全絕望,這才能重新言歸於好。
以前安慰自己,是因冬兒矜持高傲,或羞於表達。但今天這方錦帕使他清醒,事實並非如此。那些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她本可以給自己,卻留給了別人。這才是自己始終無法擠進她內心的原因。
萬青緩緩搖了搖頭,用堅定的語氣道:“不!我想要的是情願陪伴我終生的愛侶,你做不到。”
冬兒怒不可遏:“是你做不到!你想想自己做錯了多少事?”
萬青道:“做的越多,自然錯的也越多,而你隻負責評判,永遠不會犯錯。”
冬兒冷冷道:“照這樣講,我只能誇你做的對,甚至都沒有評判資格?”
萬青再次搖了搖頭,道:“你有沒有想過,不要只顧評判,而與我一起共擔風雨?”
冬兒冷笑一聲,道:“萬夥長,你的要求可真高!好啊,還有什麽要求,一塊講出來吧。”
萬青再也難抑心中激動,道:“沒錯,你是千金之軀,是我在高攀。但是我想,這世上旁人可以只顧評判,可以只看結果不問過程,唯獨有一人不可以。這與其它方面無關,只看她本人願不願意。”
萼玲眼含淚光,連連點頭。
過了片刻冬兒道:“如果他值得我托付終生,我當然願意。但你並沒有證明過。”
萬青微微搖著頭,道:“還要我怎麽證明?我去邊關難道不算?”
冬兒哼了一聲,道:“我怎麽知道?對了,你立功了嗎?能提職嗎?”
萬青道:“如果我要講,所有人都看見我立下軍功,卻被你父親一筆抹殺,你會不會相信?”
冬兒惱怒不已,道:“你只會埋怨別人,為什麽不多多自我檢討?之前一直說表兄與你作對,剛剛在怪罪我,這會又竟然誣賴起大人,難道我們全家人都在針對你?”
萬青道:“我今天偷進菜園,本來是想把在邊關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你,現在看來還是不說為妙。”
出乎他的意料,冬兒道:“隨便你,我正好不想聽。”
在他不知怎麽開口而愣神的時候,萼玲一直在向他偷偷示意著作揖和彎腰的動作。
現在向冬兒認錯還來得及,但一直用這種方式挽回的感情有什麽意義?
她與講師相見時,會不想聽那人逃匿期間的經歷?那麽為什麽不能聽自己講述功勞被抹殺的因果?
更何況自己多麽期望她的依戀、認可和回報,她卻一直吝惜如恩賞。兩次分而複合,只能使他倆互相隱藏和壓製彼此的分歧,而不是想辦法來解決。即使此次能和好如初,下一次鬧翻也不可避免。
他看著手中的錦帕,心中的念頭愈加堅定,因而全身又開始顫抖。
他對先萼玲搖頭,又對著小窗道:“我想要的你不會給,你的要求我也做不到,如此最好。”
萼玲目瞪口呆,半晌冬兒道:“看來你已打定主意,不會再回頭了?”
萬青已是熱淚盈眶,他道:“我是在追求一份感情,而不是在乞求恩賜。既然知道你心中那人不是我,
那麽無論多麽心疼,多麽不舍,我都必須離開。” 即使沒有團扇,沒有喝粥,也沒有影娘,最終依然會是同樣的結局。
冬兒有些歇斯底裡:“是誰承諾過永遠愛我?”
萬青抹了把眼淚,盡量平靜地道:“之前你不是一直要我承認從沒真心愛過你嗎?好,我現在承認了。”
應該慶幸,那一夜在最後關頭及時停下,否則只會讓兩人都遭受更大、更長的痛苦。
冬兒恨恨道:“好的很,你終於肯承認了。為什麽?”
既然不想重蹈覆轍,就不要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做盡做絕,一了百了。
萬青道:“當初我講過,責任由我全部承擔。”
冬兒冷笑道:“虧你還能記起來!不知是否記得:有人說要做件不為自己、隻為證明什麽的大事?”
良久,萬青顧左右而言它地道:“沒有了我,你身邊也不會缺少殷勤體貼之人。”
又是良久,冬兒回道:“多謝萬夥長提醒!既如此,何必再言?萼玲,回來。”
萼玲一臉惋惜,她一聲歎息,上前從萬青手中抽走了錦帕。
萬青低頭靜靜地站立不動,耳中依次傳來萼玲走過木板的嘎嘎聲、小門被仔細上鎖的悉索聲、窗戶被猛然關上的嘭然聲、有人下樓梯的吱呀聲……直到萬籟俱寂。
自己是不是意氣行事?錦帕是不是另有隱情?將來會不會後悔?
是又能怎樣?即使她肯耐心聽自己講完,即使她會相信自己,她能扭轉她父親對自己的偏見,從而還自己應得的官職嗎?而沒有官職,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提親、娶親?走韓壽偷香的路子?那豈不是與講師一個德行?更何況,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並未留給自己。
萬青抬起頭,前方的牆樹樓窗在夕陽下煜煜生輝,而身後的菜園卻一片幽幽黯然。
他揭開遮住左臂的衣袖,用力握了握,讓傷處的疼痛使自己清醒。
她很美,但現在必須面對現實:她注定不會與自己在一起。
萬青一步步走到進來之處,聽得外邊無動靜,依樣翻了出去。但這次很不幸,手掌被荊刺扎破。
他看著新傷口流血卻一籌莫展,唯有等著它自己止血。一點小傷,會很快自愈的。
等血止住,他向巷口走去。夕陽的余暉照不到這裡,小巷顯得灰暗而恬靜。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腦中忽然想起在洛陽從西域園林走回驛館時,也是如此失魂落魄。
只不過,那時只是“悵然若失”,而這次則是“蕩然無余”。
快到巷口時,眼前忽然冒出兩名行人,萬青差一點與他們撞上。
一名行人低聲嘟囔:“又是丘八……”
萬青的怒火騰地一下冒上來,立即怒目圓睜。另一名行人見勢不妙,趕緊拉著他快步逃向遠處。
他指著二人背影,罵道:“狗東西,算你們識相。”
剛出巷口,只聽不遠處有人喊:“找著了,找著了,在這裡,大家都過來。”
喊話者是名身著折衝府號衣的軍士,很快更多軍士聚攏在他周圍,一起向萬青走來。
都找上門來了,好啊,正想找機會泄一泄滿肚子的火呢。再多件麻煩又怕什麽?
他捏緊拳頭,冷冷地看著對方十余人在半丈遠處停下。
領頭之人抱拳道:“萬夥長,在下黃十一。從衙門到藥堂再到這裡,找您可費了不少勁。”
聽他口氣不像是來尋仇,再看他雖然一身剽悍,臉上卻不帶痞氣,萬青疑惑地道:“你們……”
旁邊一人瞧出萬青的戒心,道:“萬夥長不要誤會,我們是仰慕您,特地前來結交。”
萬青的頭腦好像還沒完全轉過彎,重複道:“仰慕?結交?”
另有人道:“您知道昨晚朱十三挨揍嗎?沒錯,是黃大哥帶我們乾的。”
黃十一止住眾人,道:“折衝府上下,對朱十三一夥早恨之入骨。只是礙於張果毅撐腰,一直忍氣吞聲。昨天您帶個頭,大夥也都不再畏懼。他們還想繼續欺壓我們,被我們合起來一齊打回去。”
萬青長舒口氣,道:“那幫狗東西也算有兩下子,你們沒吃虧?”
黃十一恨恨地道:“怎麽沒有?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先揭開領口指著頸肩之處的一塊淤青,接著又拉過身後數人,他們有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有的則揭開衣衫露出胸腹腰背的烏黑處。
黃十一接著道:“今早大夥兒商量,如果能有萬夥長的指點,以後收拾那幫雜種綽綽有余。”
這些兄弟應該幫的,自己同樣也需要他們。孤身一人,畢竟風險難料。
於是他道:“這沒問題。只是現在你們該回營了,明天再教你們。”
黃十一哈哈大笑,道:“不用擔心,我在進城之前已經安排好營房點名之事了。咱們不能讓萬夥長白教,走,今晚去鼎湖春,不醉不歸。”
萬青嚇了一跳,又重複道:“鼎湖春?”
黃十一頗為豪邁,道:“不瞞萬夥長,小弟家也算略有薄產,區區鼎湖春算什麽?”
萬青忙道:“在下並無此意,只是那裡……萬一遇到某位上司,不好交代。”
黃十一點頭道:“倒也是。那就換個地方,委屈萬夥長了。”
其余人也都圍過來,一口一個“萬夥長”地叫著。這種前簇後擁的感覺讓萬青有些飄飄然。
他道:“大夥不必客氣,在下的夥長已經被撤,現在我跟大家一樣,都是普通小卒。”
一人道:“嗐,夥長算個啥?以您的武藝,將來弄個隊正、旅帥還不輕而易舉?”
萬青聞言立即神色大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錯在哪裡。
萬青恢復情緒,強笑道:“各位兄弟,有沒有興趣聽俺倒倒苦水?”
剛才那人馬上道:“都是自家兄弟,當然要暢所欲言,是不是?”眾人齊聲附和。
萬青高聲道:“好啊,一會酒席之上,你們一邊喝,一邊聽我講。”
憋了多少天的憤懣,終於有了宣泄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