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臘月，弘農

　　第三天黎明，弘農城的西城門內聚集著三三兩兩的早行人，等待著城門開啟。

　　城門口的狗娃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上前打招呼道:“萬夥長，有差事了?”

　　但很快他恍然大悟，又悄聲道:“沒注意到你身穿便衣，又是步行，肯定是緊急機密事，俺沒壞了你的正事吧?”

　　萬青尷尬一笑，只能拱手回應。他的左臂已經看不出有傷的跡象。

　　狗娃繼續道:“開城門還得等一會，去俺那屋烤烤火?”

　　萬青道:“不用不用，謝謝狗娃。”

　　狗娃笑道:“哎呀，萬夥長總是這麽客氣，有啥事你盡管開口。”

　　萬青忽然想起一事，道:“能讓俺上城樓頂部看看嗎?來了好幾年，一直沒機會。”

　　狗娃道:“嗨，這有啥難的?再說了，你想去哪，誰能攔得住?”

　　萬青摸出一把銅板，悄悄遞到狗娃手中。狗娃略作推托後，還是收下。

　　狗娃把萬青引到台階前，道:“兄弟還有差事要忙，萬夥長自便。”

　　萬青拱手示謝，邁開步伐登向城樓。從今往後，不再需要裝著傷勢未愈了。

　　昨日下午，爾賀來到萬青住所，低聲道:“萬哥哥，那個已經批了，你可以……”

　　他難過得說不下去，背過身擦拭眼角。

　　自己笑道:“是通知我去拿文書吧?”

　　爾賀點了點頭，道:“陳校尉講，你應該向將軍當面致謝。”

　　自己想了想，朝衙門方向跪下，連磕三個頭，再起身對爾賀道:“麻煩你向王將軍稟明，萬青已行過跪謝之禮，不再當面惹他不高興。”

　　爾賀懇切道:“你難道不知陳校尉即將升任折衝都尉嗎?他還是欣賞你的，將軍一去長安，隊副、隊正早晚有你的份。不要走了，好不好?”

　　自己苦笑道:“不管他在哪，一定會遙控這裡。前天那陣子，我趴在冰冷的地上，每多熬一刻，這心裡便冷過一分，此刻即使升我作校尉，我也不想留下。”

　　爾賀的聲音變得哽咽:“我舍不得你走，萬哥哥。很多兄弟也是。”

　　自己忍住心酸，拍著爾賀的肩膀道:“沒什麽，又不是生離死別，有緣自會再會。”

　　爾賀又道:“很多弟兄準備設酒宴與你送別。”

　　自己忙擺手道:“千萬不要，這不是明著跟上面作對嗎?你跟他們講，好意我心領了。但他們要繼續呆著，得多長幾個心眼，千萬不要學我。”

　　爾賀邊點頭邊擦拭眼淚。

　　自己又道:“我走後，這裡的東西你選幾件當作紀念，剩下的都歸韓伯處置。”

　　爾賀忽然道:“你想見她嗎?可以讓俺婆安排。”

　　自己當時愣住半晌，終道:“算了吧，見面也沒什麽可講，只能徒增傷感。”

　　爾賀道:“那有話有轉達給她嗎?”

　　自己又思索很久，才道:“緣起而聚，緣盡而散。祝她長命百歲，一生幸福。”

　　爾賀接著問:“如果她想見你了，在哪裡能找到你?”

　　在爾賀面前自己講不出狠話，隻好以半開玩笑的語氣道:“你萬哥哥是好面子的人，不混出個模樣來怎好意思見她?等真到那一天，不用你們找，我自會出現。”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將萬青從記憶中驚醒，他發現已站到城樓頂部。

　　城門之外，一條大道向西延展。三年前，他順著這條大道，

來到這裡實現自己的夢想。再過片刻，他又將沿著這條路離開，去面對難以預料的未來。　　他的目光轉向南邊的鳳林折衝府，如果當初一直呆在那裡，會是今天的結局嗎?

　　他前行幾步避過箭樓，向東望去，弘農城盡收眼底。最高樹木處下是學館巷，不遠處的將軍衙門和菜園，是實現夢想的地方。

　　“萬夥長，莫激動， 兄弟們還等著慶祝呢。”

　　“我叫你萬青，或者……萬郎。”

　　“我會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不為任何私利，隻為證明我萬青真心愛冬兒。”

　　“我已經等了你二十一年。”

　　“只要你取得正式官職，哪怕是從九品下，也馬上找媒婆來提親。”

　　“此刻是屬於你我的良辰佳時，不要提她。”

　　……

　　也是夢想破滅的地方。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默默不得語。

　　眺彼良人，蹉而歎兮。問彼良人，安知吾心?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

　　……

　　他的眼睛濕潤了，為了不讓眼淚流出，他努力保持住臉上的笑容。

　　東方的天空，瑰麗的朝霞如錦繡般斑斕炫目。紅紅的冬陽露出地平線，一點點向上升起。在它完全跳出地面的一刹那，變得金光燦爛，將耀眼的光芒灑向冰凍的大地。

　　城樓下方傳來的陣陣嘈雜，提醒他城門已開，到了該離開的時刻。

　　他摸了摸斜挎的包袱，確認揀送文書安然無恙，這就是自己三年來得到的最終結果。

　　昨晚從箱底翻出夥長任命書，凝視良久後還是扔進火盆，以示再無留戀。

　　但此時此刻的萬青，內心滿滿都是留戀。他在心底裡對自己道:讓我再多呆一會，讓我再多看一眼，留下盡量長久的記憶，以陪伴度過今後的漫漫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