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開口的胡四郎忽道:“請恕信男沒有慧根，聽不懂各位高論。眼下先商議萬郎去處如何?”

　　濟恩合十道:“阿彌陀佛，請容老僧講完後續。自那刻起，老僧便打算向神會求道，於是托人到處打聽他的下落。前幾日剛得到確信，今天萬行者之事，看來是佛祖顯靈，指引老僧前往。”

　　萬青沉吟道:“若能在寺廟安身，強過別處百倍。江陵也是祖師閉關之地，四郎，我就去那吧。”

　　胡四郎思索半晌，對濟恩道:“既如此，請問住持何時動身?”

　　濟恩道:“事出緊急，老僧即刻將住持之位交於濟修，明天一早便出發。”

　　胡四郎點頭道:“如此甚好。這會信男先帶萬郎離開，若有人問，便答萬郎將隨信男雲遊漢中。明天辰時前，萬郎在嶺下東面三裡的岔路口等候二位師父。”

　　等胡四郎和萬青離開後，懷能道:“昨天師父還未決定，今天是因萬行者而臨時改變麽?”

　　濟恩歎道:“是。老僧畢生惟求悟道而已。好不容易略有所悟，機會臨近之際，卻又因小礙而猶豫不決，實在慚愧。萬行者離寺，其實是幫老僧下定決心。”

　　聞聽住持突然遠行，舉寺皆驚，規勸挽留無效後，最終只能接受。如此一來，沒人在意萬青離寺。

　　次日清晨，濟修率眾僧將濟恩和懷能送至嶺下。相送很遠，眾僧才辭別歸寺。

　　快到約定的岔路口時，懷能道:“還是胡四員外考慮周全，若嶺下看見萬行者，怕是會前功盡棄。”

　　但他們並沒有看到萬青，懷能奇道:“萬行者一向守時，莫非他又變了主意?”

　　濟恩道:“莫要亂猜，我們在此等候他。”

　　他們剛要放下背上箱篋，聽見不遠處的小林裡有女子大聲道:“我一大早先趕到胡莊，再趕到這裡，你卻一見我便要攆我走，你到底什麽意思?”

　　接著是一男子的聲音:“唉，我要出遠門，總不能帶著你私奔吧?”像是萬青的聲音。

　　二僧對視，然後悄悄走到小林邊，看到那邊有兩個人影，正是萬青和小雪姑娘。

　　小雪責問道:“我就那麽討你嫌?為了躲開我不惜跑到哪個鬼地方?”

　　萬青著急地道:“你說什麽呢?四郎沒有告訴你嗎?我惹上一件官司，必須離開這裡。”

　　小雪怒道:“別提那個虛情假意的胡四！他不是神通廣大嗎?為什麽不能幫你擺平這件事?”

　　萬青連連歎氣，道:“你錯怪你表姐夫了，這官司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

　　小雪道:“不就是打傷幾個官差嗎?以前他又不是沒管過類似的事。你聽我的，現在去縣衙自首，我回去求表姐，多花些錢上下打點。哪怕你蹲幾年牢獄，我也等你。”

　　濟恩聽得直搖頭，這姑娘與萬行者相處時間也不短了，卻仍不知他在意什麽、厭惡什麽。

　　萬青欲言又止，最後道:“現在一兩句話講不清，回頭讓四郎四嫂給你詳細解釋，你會明白的。”

　　小雪道:“非走不可?”見萬青點頭，又問:“那你去什麽地方?”

　　萬青搖頭道:“你不知道為好。捕快一定會想盡辦法打聽我的去處，若告訴你是在害你。”

　　小雪發出一聲冷笑，道:“害我?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我一個黃花閨女，有事沒事跑到你那裡。現在沒人笑話丹棠，都在笑話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萬青低著頭，

小聲道:“我知道，可是……”　　他的話被小雪打斷:“可是什麽?難道也要讓我像丹棠一樣，主動鑽你被窩?”

　　萬青忙道:“小聲點。”同時緊張地四周張望。他看見了濟恩和懷能，神情既害臊又無奈。

　　小雪開始抽泣，濟恩心想:這下麻煩了，如果萬行者提出帶她一起走，可怎麽辦?

　　萬青道:“聽我說，你的心意我怎能不知?如果不出這檔子事，我會去你家提親的。”

　　小雪嗚咽著道:“不用再騙我，我清楚的很，你一直都沒看上我。”

　　萬青辯解道:“不是這樣，你心靈手巧，俊俏開朗，我一個身無分文的窮漢，怎會看不上你?”

　　小雪卻冷笑道:“還不是因為你心中有個她！為了討她歡心，你什麽委屈都肯忍受;為了提親，你去邊關拚殺，受傷也無所謂;哪怕人家最終不要你，你還一心想著她回心轉意！”

　　萬青的臉色變得煞白，沉默很久後，他一字一頓地道:“再也不會了。”

　　小雪哼了一聲，道:“那誰知道?”

　　一陣北風吹來，枝上殘存的樹葉紛紛落地，濟恩下意識地捶捶腿。

　　萬青扭頭看向濟恩和懷能，又回頭望著小雪，忽道:“沒錯，我是不想娶你，一直都在躲避。”

　　小雪幾乎是在吼:“為什麽?不告訴我原因，我死都不甘心！”

　　萬青平靜地道:“那你聽好了。原因是你太像她了。你在鳳凰嶺下的樣子像她，講話的語氣也像她;得理不饒人的理由像她，咄咄逼人的氣勢也像她。所以，我不想娶你，你回家後另找個好人家吧。”

　　小雪怒吼道:“這是什麽狗屁原因?”

　　萬青仍平靜地道:“就是這個原因。如果你和我成親後，發現我只是把你當作她的替身，你會怎麽想?不僅如此，我還要把在她那受的委屈，全部回報到你身上，你能樂意嗎?”

　　小雪的聲音都在發顫:“好，好的很！萬青，你這個混蛋！”

　　萬青點頭道:“沒錯，我的確混蛋。快回家吧，會有一個好後生娶你的。我一定求佛祖保佑你。”

　　小雪再也無法忍受，喊了聲“不需要！”哭著穿過樹林向這邊跑來。

　　濟恩和懷能來不及躲藏，隻好起身合十行禮。見她滿臉淚痕，精神憔悴，心裡也十分不忍。

　　小雪沒有理睬，徑直從二僧身旁而過。但十余步後，她忽然停下，回身大喊道:“萬青，你會後悔的。”

　　見萬青沒有回應，她看了一眼濟恩和懷能，又喊道:“你就在廟裡當一輩子和尚吧。”

　　一直等到小雪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萬青才走過來，輕聲道:“住持，師兄，出發吧。”

　　懷能忍不住道:“萬行者，你的話確實傷人。何必呢?”

　　萬青背過身，道:“只有講狠話，才能讓她徹底死心。長痛不如短痛，以後她會明白的。”

　　懷能見濟恩在向自己搖頭，遂不再開口，上前扶著濟恩向東行去。

　　路途中，濟恩幾次回頭，見萬青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一直鬱鬱寡歡，偶爾也強作歡顏。

　　將近午時，遠遠望見潼關西門。懷能小聲道:“等進了關，徒弟帶他逛一逛，緩解一下情緒。”

　　但等離城門不遠，懷能忽然停下腳步，低聲道:“不妙！前面好像有官兵設卡。”

　　濟恩一驚，難道自己前腳剛走，衙役後腳就到?可是沿官道一路過來，沒發現有官府的快馬呀。

　　萬青也覺察到了異常，快步近前，仔細觀察一番後，道:“城門處貼有新告示，我去瞧瞧寫的什麽。”

　　懷能忙拉住他，道:“讓小僧去吧。”

　　他剛要邁步，又被萬青拉住，道:“不用，看見那人沒有?把他引到那邊去。”

　　濟恩也看見了那人，不由微微一笑，隨著萬青來到一偏避處的大樹後。

　　懷能雙手合十，口中默誦，在那人附近轉悠幾圈，卻有意不看他，然後急匆匆走向大樹方向。

　　那人果然被懷能吸引過來。經過大樹後，萬青在他身後跳出，低喊道:“站住！牤牛兒。”

　　牤牛兒下意識地擺出迎戰招式，回頭見是萬青又收起，道:“算了，打不過你。”

　　萬青問道:“你在城門亂晃悠什麽?”

　　牤牛兒瞟了他一眼，抱起雙臂，道:“跟你一樣啊。”

　　他看見了濟恩，忙躬身行禮，口中道:“住持，您也在?”濟恩合十還禮。

　　萬青指著城門方向，又問他道:“告示上寫的什麽?”

　　牤牛兒上下打量著萬青，道:“你裝什麽蒜?你自己的事，為何非要牽連住持?”

　　濟恩望著萬青，歎道:“唉，都怪老僧思慮不周，現在該怎麽辦?”

　　萬青道:“事已至此，我只能先回去，與四郎再商議。”

　　牤牛兒聞言插話道:“是那個開國侯的徒弟嗎?你還嫌不夠亂啊?”

　　萬青突然變得很煩躁，扭頭對他道:“你給我閉嘴！”

　　牤牛兒道:“行行行！你去把他們師兄弟都聚齊，用車輪戰準能打敗裴小官。”

　　萬青覺察到有異，惡狠狠地道:“告示上到底寫的什麽?講錯一個字，當心我揍死你！”

　　已返回來的懷能忙拉住萬青，對牤牛兒道:“萬行者剛跟人吵完架，施主不要拱火。”

　　牤牛兒哼了一聲，道:“怪不得，以前是個受氣包，現在跟吃了爆竹似的。”

　　濟恩見狀道:“施主，貧僧師徒欲雲遊四方，萬行者隨行照顧。擔心此處不利，故才相問。”

　　牤牛兒道:“那他不會客氣點?”回頭看著萬青，道:“你真不知道?”

　　萬青隻好陪著笑臉道:“對不住了，牤牛兒。我今早才跟住持和師兄上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牤牛兒一邊緊盯著萬青雙眼，一邊道:“昨夜華陰驛館的案子不知道?上月的官場變動也不知道?”

　　萬青索性不開口，讓他瞅個夠，心裡卻把剛才牤牛兒的所有話都回想一遍。

　　牤牛兒終於移開目光，道:“好吧，看在住持份上，就當你真不知道。哎，你不是想挑戰三俊傑嗎?首先去把裴小官打趴下，報去年斷臂之仇，這主意不賴吧?”

　　萬青道:“是是，先打趴下裴小官，再乾掉壺盧兒，最後與馮首領握手言和，人稱江湖雙霸，行吧?”

　　牤牛兒忍不住哈哈大笑，接著卻陷入沉思，半天不語。

　　萬青等得不耐煩，急道:“還磨蹭啥?快講啊，非要惹得我上火，揍你一頓是不是?”

　　濟恩喝止道:“萬行者不得無禮！施主勿怪。”

　　牤牛兒氣呼呼地道:“你他……你受了別人的氣，拿我撒什麽火?我正在想怎講，全被你攪和了。”

　　濟恩道:“施主想起哪裡，便從哪講起。有不明白之處，我們再問便是。”

　　牤牛兒瞪著萬青，道:“那好，先講第一件事。兵部張侍郎家的老三，你該知道是誰吧?”

　　濟恩見萬青雖在點頭，卻臉色大變，忙用眼神示意懷能別出聲。

　　牤牛兒道:“他謀了一個從九品上的司丞官職， 幾個月前去廬江郡上任……你急啥?還想不想聽?”

　　懷能連忙把萬青擋在身後，道:“接下來呢?”

　　牤牛兒故意停了許久，才道:“第二件事，告示上的名字和畫像都是假的，不必去看。”

　　懷能欣喜地道:“施主的意思是，官兵不是在通緝萬行者?”

　　牤牛兒奇道:“啊?這小子犯了啥官司?賞錢多少貫?俺看看值不值得去告發。”

　　萬青也輕松了許多，裝作一腳踢去，口中道:“滾一邊去！繼續講，真正要通緝的是誰?”

　　牤牛兒笑著躲開，道:“還記得江洋大盜曹震虎嗎?據傳這廝有很多人皮面具，只要他換掉那張面具，另用個名字，就官府那幫蠢貨，能抓到人才是怪事！”

　　濟恩記得是有這麽一個江洋大盜，但聞聽人皮面具，依然覺得膽戰心驚。

　　萬青不解地道:“曹震虎不是遠在安北、河西嗎?怎麽敢來兩京之間?”

　　牤牛兒撇著嘴道:“都是什麽老黃歷！那些地方宰羊既艱苦又危險，哪比得上到處養豬殺豬?……”

　　萬青打斷道:“什麽豬呀羊呀的，用住持能明白的話。”

　　牤牛兒不好意思地道:“哎呀，忘了這茬。曹震虎的名聲越響亮，各地越有小蟊賊假冒他。曹震虎先不管，正好利用小蟊賊來掩護自己。等某個蟊賊走運賺多了，他再找上門，殺了冒牌貨，順手劫走錢財。這就叫:先養豬再殺豬。當然，如果機會合適，他也會對富商大戶親自動手。這叫:宰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