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再次插話道:“比如華陰驛館這次?”

　　牤牛兒歪頭看著萬青，道:“嘖嘖，你這麽聰明伶俐，怎不猜猜肥羊是誰?給你透露點線索，是你和裴小官的老相識，與我家首領只有一面之交。”

　　萬青臉色逐漸變白，待發現濟恩和懷能都望著自己，又佯裝正常，搖頭道:“猜不出來。”

　　牤牛兒鄙夷地道:“你這點花花腸子，能瞞得住誰?正是他，剛才我還以為你要搶婚報仇呢。”

　　此時懷能也明白過來，道:“那位小姐的父親?他不是在長安當大官嗎?怎麽到了華陰?”

　　牤牛兒大笑道:“原來小師父也知道，哈哈哈……好好好，我繼續講。”

　　稍微停頓後，他抑製不住興奮地道:“第三件事，上個月楊國忠在府裡擺了場酒宴，他那些孝子賢孫們不能不去吧?吃著喝著正在興頭上，楊國忠忽然唉聲歎氣，可把孝子賢孫們嚇壞了，紛紛離席下跪詢問原因。老楊手指南方，悲痛地道:那邊有俺一塊心病，你們之中有誰能替俺治好?……”

　　萬青被他逗笑了，道:“行了行了，好像你也在場一樣。長話短說，一會我們還得趕路。”

　　牤牛兒道:“你黑著個臉，逗你笑一笑不行嗎?是這樣的，楊國忠除了當丞相，還遙領劍南節度使一職。不過這些年三征南詔，每次都是大敗而……大敗而不回。所以他一直謀劃再征南詔，贏了可以爭回臉面，輸了也能趁機向朝廷要錢要兵。哎哎，你怎又黑臉了?”

　　懷能附在牤牛兒耳邊道:“傳授萬行者武藝的姚師傅，去年也出征南詔了，至今杳無音信。”

　　牤牛兒換為正常語氣道:“當時很多走狗隨聲附和，少數人默不做聲，只有王某人一人唱反調。他講吐蕃才是大唐大患，而南詔其實忠於大唐;一味征討南詔，只能逼他們與吐蕃結盟，因此應改征討為招撫。”

　　萬青的臉色有所好轉，自言自語道:“不枉我為他效力幾年，還知道以國事為重。”

　　牤牛兒假裝沒聽見，繼續道:“楊國忠哪容有人拂他之意?當即大怒離席，第二天便將王某人貶往臨汀郡①當參軍。這下明白為啥他在華陰了吧?”

　　萬青盯著他，道:“隻明白了一半，為啥他成了曹震虎的肥羊?還有為啥又招惹來裴小官?”

　　牤牛兒移到較遠位置，對萬青道:“想知道的話，第一不許靠近，第二不許插嘴，不然你自己去問。”

　　萬青無可奈何地點頭表示同意。

　　牤牛兒道:“你一直以為王某人是清官，對不對?其實這家夥肥得很，據傳去年征戰河西時他把繳獲的貴重之物都佔為己有。具體如何俺不清楚，但他準備離京時，大箱小箱有十幾車行禮，沉甸甸的幾匹馬都拉不動。沒辦法，隻好去東市西市去換些輕便易攜的物品，對外謊稱是送女兒出嫁的嫁妝。這點小把戲騙得了誰?一傳十、十傳百，連我都知道有肥羊，曹震虎和裴小官能不知道?”

　　萬青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忍住。

　　牤牛兒哼了聲，道:“我知道你想講啥。沒錯，我從長安一直跟蹤到華陰。不過我不會動手，要動手也輪不到我。昨夜大概是曹震虎想先下手為強，眼看快要得手，沒想到裴小官蹦出來，他打不過隻好逃走。別以為裴小官是好心，他只是想到了他的地盤再動手。嗯，死了三名驛卒和一名家奴，受傷的還有好幾個。”

　　萬青這次只是安靜傾聽，一言不發。

　　牤牛兒見狀，

故意拖著長腔歎息道:“王某人這回是在劫難逃了。曹震虎不會肯善罷甘休，保不準會從哪又冒出來。過了潼關是裴小官的地盤，不死也得脫層皮。就算裴小官大發善心放過他，離了河南道還有淮南道，壺盧兒那關可難辦了。唉，可惜他不走河東河北，不然我家馮首領沒準也……唉……”　　萬青冷冷地道:“講完了嗎?講完該走了。”

　　此舉大出牤牛兒意料，他反而著急地道:“喂喂，你沒啥要問我的?”

　　萬青道:“沒有。”稍後又道:“哦，有一個，我去殺曹震虎，你敢不敢帶路?”

　　牤牛兒翻個白眼，道:“吹什麽牛?我順著蛛絲馬跡追蹤到這裡跟丟了人，你能知道他去哪了?”

　　萬青手指東北，道:“還能去哪?他在關內作了案，又打不過裴小官，只有從風陵渡過黃河暫避風頭。過幾天，他再從某個渡口南渡，繼續去追肥羊。”

　　牤牛兒想了想，點頭道:“嗯，好像有點道理。哎，那廝心狠手毒，你不怕?”

　　這回輪到萬青撇嘴了，道:“瞧你那點見識。如果我奈何不了曹震虎，憑什麽叫板你家首領?這次正好拿他測試下進展程度。你去不去?算是你我聯手。”

　　牤牛兒不甘示弱，道:“你這麽厲害，剛才怎不敢過關卡?對了，到底犯了啥官司?”

　　萬青低聲道:“還能是啥?去年跟你提過的那件事，據傳現在華陰縣衙已經收到拘票了。”

　　牤牛兒道:“嗨，還以為啥事呢。放一百個心，華陰縣衙上下忙著抓驛站行凶的刺客，沒空管你。”

　　然後他對濟恩和懷能道:“二位師父，俺在前頭走，給你們探路。”

　　三人一直看著牤牛兒悠哉遊哉地排著隊過卡，輪到他時，官兵雖檢查甚細，卻沒怎麽難為他。

　　過卡後，他在城門前轉過身來，向這邊搖頭聳肩、擠眉弄眼了好一陣，才大搖大擺地走進城門。

　　萬青忍俊不禁，扭頭道:“住持，師兄，咱們也走吧。”

　　過卡時，官兵對濟恩和懷能只是簡單盤問幾句，對萬青則搜查得很仔細，不過最終還是放行了。

　　等三人進了潼關後，正在前面街口歇息的牤牛兒站起身，繼續慢悠悠在前面帶路。

　　潼關東門又設了一道卡，這次官兵檢查得更嚴。盡管眾人均已有經驗，仍被狠狠折騰了一番。

　　沒多久，濟恩已滿頭是汗，懷能道:“師父，先歇息一會，等汗消了再走，萬一沾上風寒就麻煩了。”

　　濟恩點點頭，正好路旁有塊大石，懷能忙從背篋中取出一塊墊子鋪在石面，再讓濟恩坐下。

　　前面的牤牛兒見狀，也停在路邊等候。但顯然他耐心有限，一直不停向這邊張望。

　　幸好是大晴天，不多久濟恩覺得汗水差不多幹了，道:“出發吧。”

　　他正要起身，一直沉默著的萬青忽然上前，輕輕將濟恩扶住，道:“住持，請您再坐片刻。”

　　濟恩明白擔心的事終要發生，道:“萬行者，你非去不可嗎?”

　　萬青又將懷能拉在大石邊，低聲道:“也請師兄坐下。”

　　懷能見濟恩向自己點頭，隻好半坐在濟恩身旁。

　　萬青跪倒在地，先向濟恩頂禮膜拜，又向懷能磕了一頭。

　　然後他道:“住持、師兄在上，非是弟子不懂殺生之惡，但曹震虎實在罪不容誅。讓他多活一天，便是默許多少生靈遭其塗炭。以前弟子有心無力，但如今武功初見成效，此賊又近在咫尺，再無作壁上觀之理。弟子情願以一己之惡，換得天下蒼生之安。望師父恩準。”

　　濟恩還在沉默，懷能在旁道:“師父，我佛家雖戒殺生，卻也有降妖伏魔之責。”

　　濟恩正色道:“那曹震虎真的如傳言般怙惡不悛?”

　　萬青一字一頓地道:“千真萬確，有憑有據。”

　　濟恩道:“你確保隻殺曹震虎一人，絕不傷及旁人?”

　　萬青激昂道:“降妖伏魔是為拯救蒼生，若殃及無辜，與妖魔何異?”

　　濟恩道:“為了贖殺生之惡，你須誦經禮佛三年，以超度亡魂脫離苦海，你也情願?”

　　萬青堅定地道:“弟子願意。”

　　濟恩這才點頭，道:“好，老僧相信你的話。如果菩薩怪罪，老僧情願為你分擔。”

　　懷能也道:“小僧也情願分擔。”

　　萬青再次伏地而拜，聲音也有些嗚咽:“謝住持、師兄。”

　　濟恩忙道:“快起來，地上太涼。”

　　萬青卻沒有動，而是接著道:“住持，弟子還有一事，是私事。”

　　濟恩起身拉起萬青，道:“管它私事公事，起來講不一樣嗎?”

　　萬青合十道:“弟子落難時，幸蒙鐵佛寺收留，才有容身之所。弟子魯莽孟浪，住持、師兄與眾僧均寬容有加，並悉心指正，即使是武功也多有點撥。每念及此，弟子感懷涕零，無以為報。”

　　濟恩忙道:“萬行者言重了，鐵佛寺也因你得益不少。”

　　萬青道:“此次弟子隨師父前行，既為避禍，也希望能略報恩德。但事發突然，絕非弟子見異思遷。”

　　濟恩不解地道:“萬行者此言何意?”剛才明明已經答應你了。

　　萬青動容道:“弟子在寺中，常聽住持講法，眾僧誦經，時有皈依佛門之念。但三毒②中，弟子兼具欲求之而貪、得不到而嗔、放不下而癡，故從不敢當眾提起。所以……所以在除掉曹震虎之後，弟子還要做一件事，只有完成了它，才能了結心願，破除心魔之困。”

　　濟恩正欲詢問，一旁懷能歎息道:“唉，孽緣，孽緣。”心意轉動，隨機明白。

　　萬青低下頭，道:“弟子曾經向她發過一個誓言，卻一直不能踐諾，為此常常耿耿於懷。如今有了機會，若不履誓，必終生難安，永墮輪回。望師父成全。”言罷又是一拜。

　　濟恩搖頭歎道:“萬行者，老僧很是擔心，你履誓之後，再難脫貪嗔癡之苦。”

　　萬青道:“住持放心，此次弟子只在暗中護送，絕不讓她知曉。等到了廬江，她應該留下與張三公子成婚。那時弟子心願已了，再無牽掛，即刻日夜兼程趕赴江陵。”

　　懷能也道:“你講得容易！誠如方才牤牛兒所言，此次王家的仇家既多又強，你孤身一人實在危險。況且那位小姐與你已無瓜葛，她父親又那樣對你，值得你冒莫大風險嗎?”

　　萬青微笑著道:“她父親是朝廷命官，當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弟子此生也負過別人，如今為了她也是報應;也許前生我有負於她，須在此生報答。不然的話，來生還得繼續償還。”

　　濟恩一臉憐惜地看著萬青，幾次欲言又止，最終起身，從背篋中翻出一封信函，遞給萬青。

　　他長歎一口氣，道:“昨夜收拾行李，發現一張空白度牒③，老僧想著一路上你也許用得上它。當時無法與你相商，想到白天你講‘歸於本心’，便自作主張填寫了‘懷心’之名。”

　　萬青一邊從信函中取出度牒，一邊道:“懷心?正合我意。等徒弟趕到江陵，再請師父剃度。”

　　他收好度牒放入行囊，又取出一件小包裹，對懷能道:“又得麻煩師兄替我保管。這兩本冊子，師兄可照著自練。如果……只是如果，麻煩師兄物色合適人選予以傳授，莫使清風拳斷了傳承。”

　　牤牛兒不知何時折回到不遠處，道:“我說，你小子到底走不走?”

　　濟恩道:“請稍安勿躁。老僧還有幾句偈語贈予萬行者，然後他跟你過黃河，我師徒二人自行往南。”

　　萬青恭敬地道:“師父請講。”

　　濟恩吟道:“一朝頓悟鐵佛寺， 為歸本心履舊誓。閑來勤修戒定慧，遇事先思貪嗔癡。”

　　萬青默念數遍後，道:“徒弟牢記在心，師父、師兄保重，懷心告辭。”

　　望著萬青和牤牛兒的背影漸行漸遠，懷能忍不住道:“師父，萬師弟還會到江陵嗎?”

　　濟恩合十道:“阿彌陀佛。萬行者心地善良，秉性剛直，諸佛一定會保佑他平安。”

　　懷能忙道:“徒弟不是這意思。只是萬一那位小姐受感動欲重歸於好，萬師弟會不會……?”

　　濟恩難得地咧嘴而笑，道:“萬行者這份誠意，若能換來美夢成真，我們也應該為他高興才是。”

　　懷能道:“既如此，師父為何又取法號、又贈偈語?”

　　濟恩的神色又轉為嚴肅，道:“你練過清風拳，也見過他自創的失傳招數，若不以佛法克制其中暴戾，難保不走陰狠毒辣的邪路。一旦他發起狠來，可不是隻傷幾名衙役、團兵了。”

　　懷能卻道:“話雖如此，但如果萬師弟遇到的不是普通盜賊，而是三俊傑等高手，豈不是自縛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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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臨汀郡，又稱汀州，治所在今福建長汀。

　　②三毒即貪嗔癡。貪指執著於聲色香味觸等五欲的欲望;嗔指怨恨、仇視、損害、詆毀等心理;癡指心性迷暗，愚昧無知。佛教認為，人類的苦難主要來自貪欲、怒心和愚癡。

　　③度牒是唐宋時期由官府發給出家僧尼的憑證，持者可免地稅、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