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練武場的擂台下,換上勁裝的萬青閉目暗暗調氣,耐心等待比武開始。
擂台上是開國侯的三位年長弟子,想來他們商議的結果便是同時上台、輪流致辭。三人都想表現得更好,殊不知台下群雄已極不耐煩,只是礙於臉面不吭聲罷了。
終於等到三人致辭完畢,司儀登台高喊道:“有請擂主:扶風郡鳳翔縣蹈海腳柳英。”
柳堡主身披紅色披風,在一片歡呼聲中登上擂台,一路不停向四周抱拳致謝。
司儀又喊道:“有請首位挑戰者:華陰郡華陰縣萬人敵萬青。”
這次響應者寥寥,當萬青緩步走向擂台時,仍有人在高呼柳堡主的姓名、外號。
不過當路過第一排案席時,殷公子忽然起身,道:“萬英雄,在下祝你挑戰成功。”
他周圍均是開國侯弟子。萬青想起胡四郎的叮囑,只是躬身致謝。
等萬青登上擂台,台下聲音才安靜了一些。
柳堡主已經解去披風,首先道:“久聞萬英雄威名,今日承蒙賜教,實乃三生有幸。”
萬青沒料到對方搶了自己準備的客套話,情急之下道:“哪裡?柳堡主才是如雷貫耳,在下自幼練武時一直念叨你的大名。”
台下一陣哄笑,所幸柳堡主不以為意,道:“萬英雄客氣了,在下愧不敢當。”
萬青暗松一口氣,心想還是少開口為妙,於是抱拳道:“請柳堡主賜教。”
柳堡主道:“萬英雄請。”隨後一個抖身,亮出起手式“金雞獨立”,引來陣陣叫好。
萬青也擺出起手式“伏羲畫卦”,同時暗運內息遊走於全身。
在一片為柳堡主叫好的聲音中,突然有個聲音在驚呼:“快看,他身上有紫氣!”很快,越來越多的聲音紛紛道:“真的呀……我也看到了……這是什麽功夫……”
台上,柳堡主沉聲道:“好厲害的護體神功!請賜招!”
萬青道聲:“恭敬不如從命。”隨即上前使出“張良納履”,攻中帶守。
柳堡主側身閃開,同時飛右腳側踹,萬青早有防備,輕易躲過。
柳堡主又接連一踢一蹬,萬青在隔擋的同時,用“扁鵲切”回擊。柳堡主上盤一閃一格,下盤又是一撩一掃,被萬青用“鴟尾吞”化解,隨即又用“青牛頂”,也被對方擋住。
經過幾個回合的小心試探後,柳堡主喊一聲:“小心了。”陡然間他提高速度和力道,雙腳連環擊出,頓時將萬青逼得連連後退。
終於來真的了。萬青不再一味躲閃,趁柳堡主一腳橫踢,驅動暗力於側背部,去接這一擊。只聽“砰”的一聲,萬青巋然不動,連柳堡主也頗感驚訝。
萬青轉守為攻,以“誇父追日”迫近對手內圈,想絞住對手後再施展“碎心捶”。但柳堡主只是左搖右晃兩下,瞬間退到數步以外,馬上左腳斜踢攻來。
萬青故意略加停頓,想以“誘”字訣使對手露出破綻。柳堡主果然中計,上前一步連續左右三腳踢出。萬青一邊以“霸王弓”躲過前兩踢,一邊運暗力硬接第三踢。柳堡主見對方已迫近內圈,雙手虛擊,意在防守。不料萬青“商公徙木”力道忽然大增。柳堡主見勢不妙,忙用手臂斜卸去對方攻勢,同時一個縮身翻滾退到幾步以外。
萬青錯失一擊製勝的機會,不禁有些懊悔,知道自己武功遠未及精湛。眼下唯有乘勝追擊,立即以“金蟾三步”再次迫近對手。
經他左右兩晃,柳堡主中路已露出破綻,第二次的一擊製勝機會已至,他立即將明力凝聚與右拳,準備迎接又一場鐵佛寺似的勝利…… 但在他凝力的一刹那,柳堡主右腿忽動,從出乎意料的角度攻出,第一下橫掃是吸引注意力的虛招,第二下側蹬才是威力巨大的真正殺招。萬青猝不及防,勉強用雙臂硬擋才護住心口。饒是如此,被蹬退了七八步才穩住身形。
台下很多人在大喊:“拐子腿!拐子腿!”
萬青調勻內息,時刻準備用“震乾坤”逼退對手。但見柳堡主在另一端按兵不動,臉上同樣十分凝重,他心裡有了底。胡四郎講的策略既對也不對,對的是若對方不施展絕招則自己確佔上風,不對的是自己並無法預防對方施展絕招。
接下來該怎麽打?萬青一時沒想出辦法。先打再說,他又攻了過去。
隨後的十多個回合,兩人都謹慎有加,把防守放在首位,經常是三分打七分等。
台下群雄不幹了,紛紛喊:“打啊……快啊……別等啊……”
畢竟柳堡主更注重名聲,做不到無動於衷,很快他轉守為功,台上頓時又激烈起來。
場面像是在重複:柳堡主的普通招式奈何不了萬青,沒幾下便無疾而終;萬青佔據優勢後,又抓不住取勝之機;而一旦柳堡主使出絕招,立即扳回局面。論場面,仍是萬青劣勢。
但根據台下的叫好聲,萬青知道柳堡主已使出拐子腿兩次、鴛鴦腳和雲中腿各一次。
這種局面下,柳堡主更顯焦急。他忽然再次加快節奏,踢踹蹬蹦、撩掃劈掄,連綿不斷,萬青數次被逼到擂台邊緣,用“鴟尾吞”和“震乾坤”才化險為夷。
連攻五六招後,柳堡主的動作慢下來,似乎開始喘氣。被壓製已久的萬青豈肯坐失良機?立即施以一連串的反攻。柳堡主左遮右擋幾下,右翼露出破綻。萬青正欲上前一步,忽然意識到這又是對手的圈套,立即在半途停止。
果然,柳堡主詭然一笑,身形立變,斜側身用右腿向後接連兩個後擺蹬。萬青一邊慶幸自己沒有中計,一邊全神貫注應付對手下盤。“啪、啪”兩下,他擋回了對手的腿擊。
柳堡主縮回右腿,似是要站穩,然後再正面攻擊。萬青稍有猶豫,仍決定以守為上。但就在此電光火石一刻,柳堡主以左腳為軸,縮回的右腿並未落地,而是從空中劃了一個圓弧,從他的頭頂徑直劈向萬青頭頂,直到快挨著時才略微向旁偏斜。
這一招匪夷所思,萬青注意力集中在下中盤,連運暗力都來不及,被結結實實地砸在右肩。陣陣劇痛傳來,身體再也無法站住,直接癱坐在地上。
連擂台下眾人都被驚呆了,半晌才發出陣陣歡呼:“蹈海腳……翻天腳……”
萬青掙扎著站起來,發現右臂幾乎麻木。
柳堡主站在原地未動,關切地問:“萬英雄,你沒事吧?”
萬青勉強抱拳,道:“還好,多謝柳堡主手下留情。”
如果那一腳沒有在最後時刻略偏方向,而是劈在天靈蓋,那麽萬青絕無幸免之理。
柳堡主也抱拳道:“恕在下剛才無法減力減速,萬英雄歇上五六天,當無大礙。”
司儀在喊:“擂主柳英勝,下一位挑戰者是……”
胡四郎連忙上台,攙扶著萬青下場。路過第一排案席時,聽殷公子歎息道:“可惜了。”
兩人到外邊後,幾名小廝過來,給萬青的右肩敷上跌打膏藥。
小廝走後,萬青道:“四郎,柳堡主確實技高一籌,不是我不想贏。”
胡四郎忙點頭道:“我看出來了。沒關系,只要你再練幾年,一定能贏回來。”
萬青也點頭道:“是的,雖然輸了,但我信心更足。”
胡四郎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此時,群雄又傳出一陣歡呼,應是柳堡主又勝了一場。
萬青望著擂台方向,自語道:“不知道有沒有人能贏柳堡主。”
胡四郎笑道:“那好,咱們在這裡等著最後的結果出來。”
最終,柳堡主連勝五人,按規矩他要歇息一陣。但司儀喊了好幾人名號,他們均謙讓推辭。眼見無人願上台,司儀宣布柳堡主最終獲勝。柳堡主再次站上擂台,接受眾人祝賀。
等人群稍微平息,一位年長的開國侯弟子道:“以後要仰仗柳兄去挑戰三俊傑。”
柳堡主聞聽,對台下道:“各位稍安,容在下講幾句肺腑之言。”
等四周安靜下來,柳堡主朗聲道:“諸位英雄想必知道,武林中一戰成名易,功成身退難。但凡有一技之長,揚名立萬不在話下。但如果只有一技之長,要走遍天下卻是難上加難。如三俊傑者,既有數技之長,又無明顯弱點,才有此等資格。”
這邊萬青聞言不停點頭。
柳堡主繼續道:“在下蒙上天眷顧,靠著祖上傳下的幾招腿法,在江湖有些虛名。不是在下故作玄虛,實是柳家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家武功弱點多多,隻可守成,無力進取。這次數位師兄齊來相邀,在下不敢不從,冒昧前來獻醜。但挑戰三俊傑之重任,恕在下不能勝任。”
年長的弟子有些尷尬,道:“還請柳堡主為關隴武林著想,不要推辭。”
柳堡主道:“王師兄不必擔憂,勝任者大有人在。剛才的萬英雄、錢英雄、白英雄、史英雄和葛英雄,均前途無量。此外還有不少無緣切磋的英雄,若多加栽培,其中必有合適人選。”
另一位年長的弟子道:“此事可稍後再議,現在不妨先一起去見恩師?”
這邊胡四郎道:“恩師出關,弟子們必須在場。萬郎,你先回客房。”
萬青道:“我還是出莊與三雄先回去吧。你不在,保不準有惡心人來尋惡心事。”
胡四郎想了想,道:“也好,這裡事一完我就回去。”
但一直等到華燈初上,胡四郎才回到長安城內的胡宅。
萬青迎上前,道:“四郎,出什麽事了嗎?”
胡四郎苦笑道:“恩師發火了,罵我們自作主張,罵我們大張旗鼓,罵我們仰人鼻息。”
萬青與三雄面面相覷,道:“那柳堡主呢?”
胡四郎道:“恩師罵的是我們,對他當然很客氣,只是他這次白贏了。恩師道:他沒打算近期收弟子,連今年的壽宴也不想辦。對了,你的傷勢如何了?”
萬青晃了晃肩膀,道:“沒事,不出三天準好。”
胡四郎道:“那就好。容我先更衣,一會在客廳詳談。”
一刻鍾後,周三來到廂房,一副文縐縐的樣子,對萬青道:“萬郎,四郎有請。”
萬青以為他在開玩笑,因著急去見胡四郎,並未在意。
胡四郎站在客廳門口,一見萬青到來,開口吟道:“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觀太白。
隴上明月迥勝關,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
身經大小百余戰,麾下偏裨萬戶侯。
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
萬郎,讀過這首《隴頭吟》②嗎?”
萬青不知他什麽用意,下意識地搖頭。
胡四郎笑道:“此詩講的是:長安少年夢想去邊關建功立業,關西老將卻悲歎一生不公,即使功高如蘇武,也只能屈居微末小官。此等不平之事,在軍中實屬常態。”
萬青有些反應過來,道:“四郎之意,是勸我不再耿耿與軍功官職吧?”
胡四郎點頭道:“正是。大唐軍旅數十萬,掌管軍功與官職者,誰在乎少一個隊正隊副?但在武林,命運盡握於自己手中,江湖豪傑都會歡迎一位清風派的新掌門。”
萬青的鼻頭有些發酸,半晌後道:“姚師傅講過,只有重振聲威於江湖,才可作掌門。”
胡四郎拉住萬青的手走進客廳,口中道:“只要萬郎重拾信心,就一定能做到。”
萬青忍住心頭激動,道:“多謝師兄一直激勵。”
言語間,胡四郎讓萬青在客席坐下,道:“萬郎,你我同門之情一直在。不過從現在起,還是不要再以師兄弟相稱,你是清風派唯一的傳人,足可與我分庭抗禮。”
萬青慌忙站起身,道:“四郎,不能這樣……”
胡四郎止住他,繼續道:“唯有如此,你才能心無旁騖,練成抗衡三俊傑的武功。”
一直站在胡四郎身邊的三雄也道:“四郎是真心實意,萬郎不必客氣。”
萬青見狀,隻好道:“四郎這份大恩,萬青永記在心。”
胡四郎擺手道:“好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眼下當務之急,是尋一處僻靜、安全場所,供萬郎鑽研武功。我先想到這麽幾處,大家一起過來商議,看看選哪處。”
萬青笑了,道:“四郎和三位兄長不必費心,哪還有比鐵佛寺更合適的地方?”
胡四郎不由皺起眉頭,道:“鐵佛寺?”
萬青道:“是啊,那裡不但僻靜安全,也沒有誰干涉我練武,距離你的莊子也很近。”
胡四郎沉吟道:“話雖如此,但寺裡清規戒律極嚴,時間一長,你能受得了?”
萬青笑道:“怎麽受不了?與彪豹館的規矩其實差不太多,相當於我再多當幾年學徒。 ”
胡四郎搖頭道:“青燈古佛,粗茶淡飯,太苦了。”
萬青道:“唯有徹底靜下心來,才能一心鑽研武功。至於美味佳肴,有之當然好,沒有也無所謂。我酒量本來就極淺,正好從此戒掉。”
胡四郎盯著萬青良久,才道:“還有色戒呢,萬一你忍不住想犯怎麽辦?”
言罷他與三雄一起大笑,萬青無奈地道:“哎呀,談正事,別開玩笑。”
胡四郎忍住笑,道:“既然你這麽想,那只能幸苦你了。如果中途堅持不住……”
萬青打斷他的話,道:“當年祖師在江陵足不出觀十余年,開創清風派;二祖與門人在漢山集體閉關也有近十年,才使清風拳重見天日。我這算得了什麽。”
胡四郎點頭道:“那好,我修書一封給濟恩住持,請他多多照顧你。”
商議結束,胡四郎忽然湊在萬青耳邊低語道:“那位雪姑娘,我讓內子給她傳個話?”
萬青初時不明所以,道:“什麽薛姑娘?”等反應過來,忙道:“唉呀,我當時真不該看那兩眼,讓你誤會。其實她只是有幾分……”
本來他想說“幾分相似”,話到嘴邊,忽覺說出後更糟,隻好咽下,連連搖頭。
胡四郎也在搖頭,道:“你這個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假和尚,想娶她的話,一定要先出寺再成親,可不能在寺裡把生米煮成熟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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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隴東吟》為王維於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