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九月，河西

　　“冬兒，你知道嗎?當時那隻箭離我頭皮只有半寸，射箭之人是敵軍最好的弓箭手。”

　　“這也太危險了。”

　　“那又怎樣?最後他還是喪命於我一弓雙矢之下，小劉校尉的絕技豈是白學的?”

　　“吹吧你，別忘了你左臂中箭昏迷不醒。”

　　“這哪能賴我?當時正是傳遞敵軍情的緊要時刻，沒法像平常一樣閃避。那副鎧甲缺了整隻左臂，才不小心被流失射中。後來見我軍大獲全勝，開心才暈過去的。”他有些急了，徑直對著窗戶喊。

　　“好啦好啦，我都信了還不成麽?”窗戶打開了，現出冬兒的身影。

　　“冬兒，這次我沒有白來，立下大功，提為隊正綽綽有余，回到弘農可以提親啦。”

　　“哼，隻想著你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想我沒有?”

　　“這還有講嗎?一直都在想著我的冬兒。想著在洛陽初遇，想著在弘農重逢，想著在長安……”

　　“停！就知道你沒想好事。”

　　“怎麽不是好事?好吧，那我換個話題，你想聽什麽?”不知何時冬兒來到身旁。

　　“回來後你最想做的是什麽?與我有關的都不算。”

　　“這個……我首先要置辦一套上等的武器盔甲，這次若刀好，不會讓使陌刀的敵將逃掉。”

　　“使陌刀的敵將?快給我講講吧，萬青哥哥。”

　　“是這樣，我帶人去救袍澤時，遇到一員敵將力大無比，使的還是唐軍的陌刀。而當時我用別人的佩刀，不是很熟悉，結果關鍵時刻刀尖斷了，隻扎傷了敵將肩膀，眼睜睜看著他被救走。”

　　“一把刀要多少錢?”

　　“這個沒準，從一千文到幾十貫都有可能。”

　　“哎呀，這麽貴?集上一把菜刀才幾文，我還以為最多一百文。”

　　“不光是佩刀，還有鎧甲頭盔，普通的一套都要十幾貫。還有戰馬、弓箭……多著呢。”

　　“那得到什麽時候才能置辦妥當啊?”

　　“哈哈，只要當了官，錢財來的很快，不用等很久。”

　　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剛一碰到，她卻立即縮回。定睛一看，原來是影娘，怪不得剛才覺得不對勁。

　　“好你個萬青！嘴裡講想我，卻背著我與舊相好私會！”

　　他驀然抬頭，窗前的冬兒一臉怒容。再轉望身旁，影娘已不知去向。

　　“冬兒，你聽我解釋……”他急得滿頭大汗，想伸手去抓冬兒，一睜眼從夢中驚醒。

　　帳篷簾子被揭開一角，是郎中在向內觀察，見他醒來，又放下簾角走了。

　　萬青擦了一把額頭汗水，閉眼回顧剛才的夢。

　　是的，自己很想把經歷的一切都告訴冬兒，不惜添油加醋、故弄玄虛，只要能換回她一句認可便心花怒放。不過冬兒好像隻願知道結果，而恨不得了解每個細節的只有影娘。

　　我不該抱怨。現在冬兒給自己的痛苦，不正是當初自己給影娘痛苦的報應嗎?

　　濟恩住持講過:一切隨緣。那麽，我和冬兒是因緣起而聚，同樣的，我和影娘也因緣盡而散。

　　簾子再次被揭開，一人跳進來，是大安。他雙手捧著一張羊皮，裡面不知裹著什麽東西。

　　大安道:“餓了吧?來嘗嘗這個。”

　　他從羊皮裡端出一隻罐子，肉羹的香味立即彌漫帳篷的每個角落。

　　見萬青垂涎欲滴的樣子，大安得意地道:“那郎中頓頓讓給你喂粥，

幾天過去還是病怏怏，咱尋思得肉羹才管用。不管他們看得有多嚴，哪能難住咱?快吃快吃。”　　萬青拿起遞來的湯匙，舀起一杓肉湯正要放入口中，外人有人喊道:“不能吃，快放下。”

　　隨著話音，老鄭闖進來，指著大安罵道:“你這廝不懂裝懂，幸虧老子聞見味趕過來。”

　　接著他對萬青道:“你剛剛傷愈，腸胃依舊虛弱，喝了這罐肉羹非拉稀不可。”

　　萬青想想也是，於是道:“不怪大安，是我想盡快恢復。那我繼續喝粥。”

　　老鄭想了想，對大安道:“哪裡能弄些羊奶?必須是溫的。”

　　大安道:“嗨，你不早說?小意思，等著。”

　　老鄭也端起罐子道:“這羹送給郎中吧，別看你們王副使專門叮囑過他，有這才好落到實處。”

　　聽著二人離去的腳步聲，萬青心裡充滿感激。沒有他們，不知自己會像外邊的弟兄一樣受多少罪。

　　他很快又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聽見老鄭在埋怨:“怎麽去了這麽久?”

　　萬青睜開眼，只見大安紅著臉辯解道:“不能賴我，誰知道擠奶這麽費勁?”

　　萬青忙道:“別折騰了，以後用銅板買吧，也花不了多少。”

　　老鄭在一旁道:“他娘的，繳獲了十多萬頭牲畜，都被當官的分了，咱們想沾點光都難。”

　　大安道:“小萬，你當官後，可得多想著我們這些底下的弟兄。”

　　老鄭忽然皺起眉頭，道:“小萬，你夢中提到的冬兒和影娘是誰?”

　　萬青不由大窘，知道自己的夢話被他聽見了。

　　大安則道:“嘿，這有啥為難的?咱給你出個主意，把倆相好都娶回去。”

　　老鄭喝止道:“閉嘴！他娘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接著他對萬青道:“你放心，咱和大安不會亂嚼舌根，不過你得防著些那幾個親兵兄弟。”

　　萬青忙道:“怎麽回事?”

　　老鄭道:“你這次立功，不定會招誰嫉恨。你講夢話時，昨天王副使前來，問起你……”

　　萬青不禁有些激動，自來到河西，王將軍沒看望過任何病倒的手下，包括那位親外甥。

　　老鄭繼續道:“……你當時還在昏睡。你們的一個親兵上前嘀嘀咕咕，像是轉述你的夢話。王副使聽完臉色有些不對，沒呆多久急匆匆走了。”

　　萬青從激動中清醒，忙道:“王將軍有沒有在聽我說夢話?”

　　老鄭道:“這肯定沒有，他連這簾子都沒揭開過。後來我們乾脆把那幾個親兵都支回去了。”

　　大安道:“咱私底下怎麽鬧都成，順著夢套你的話越多越開心，但把這報給當官的就太不地道了。”

　　世上同名人極多，他未必知道此冬兒是彼冬兒。更何況回弘農後便要去提親，他聽到又如何?

　　萬青放下心，很快迷迷糊糊睡去。

　　等他再次醒來，感覺精神恢復不少，便想穿衣下塌，不料碰到傷口，惹得一陣呲牙咧嘴。

　　老鄭和大安正在一旁打盹，被他驚醒，連忙過來攙扶。

　　萬青問道:“外面有僻靜的地方嗎?”

　　大安道:“這裡別的都缺，就是不缺僻靜地方。沒想到這羌塬，跟咱那邊的村子一球樣。”

　　萬青笑道:“牧民向來逐水草而居，能有這麽大的村子很難得了。”

　　老鄭曾見過萬青在柴房練功，問道:“怎了?想去練功?”

　　萬青點頭道:“是啊，練一練能恢復的快些。這裡太憋悶了。”

　　大安忙附和道:“可不是?別說你，咱呆久點都覺得難受。”

　　走到帳外，一陣秋風迎面吹來，夾雜著青草的清新與野花的芬芳，使萬青如癡如醉。

　　他輕輕掙開二人的攙扶，面向西南，伸開雙臂，讓深秋下午的陽光盡情照射在身上。

　　過來許久，他轉過身，對老鄭和大安道:“這裡的景色，跟家鄉的一樣美。”

　　二人見他滿臉愜意，均咧嘴而笑。

　　萬青感慨道:“我自六歲離開安西，再沒回去過。但現在看見這景色，小時候的事全想起來了。”

　　大安得意洋洋地道:“看來羊奶確實管用，咱那番辛苦沒有白費。”

　　三人閑走一陣，萬青指著一處高地道:“這裡不錯，就這吧。”

　　老鄭道:“那成，我在邊上守著，保證沒人來打擾。大安，你回去稟報鎮將一聲。”

　　萬青奇道:“怎麽，是高鎮將派你們來的?”

　　老鄭張口結舌， 大安馬上接過話道:“不是，現在當官的忙的很，顧不上咱底下人。咱倆閑著沒事，正好過來陪你解解悶。只是出營久了，得回去瞧瞧，保不準給咱安排了什麽差事。”

　　你越這樣解釋，我越相信我的感覺。高鎮將對我確實照顧有加，找機會一定當面感謝他。

　　選好位置後，萬青面朝西方，先練習了一遍站樁功，然後開始坐功。

　　這是幾天來的頭一次，不但氣息虛弱不少，而且頗有滯塞之感。萬青不敢強來，只能順其自然。

　　漸漸地，氣息開始增強，流速也開變快，只是無法完全控制，似乎總有一股暗流在湧動。

　　等把一遍練完，萬青睜眼起身，發現不遠處的老鄭趴在地上，全神貫注地盯住一處洞口。莫非有兔子?

　　他望望正在落山的夕陽，反正回去無事可做，而距入睡時間又尚早，何不再練習一遍?

　　主意打定，他又從頭開始。練至半途，方才那股暗暗湧動的氣息更加明顯，或隱或現，忽強忽弱。他想強行壓製，發現根本做不到;想將它引入正途，卻又控制不住。

　　正犯愁間，忽然想起姚師傅曾提到清風內功到了一定階段，會產生一道暗的內力，以它護住周身，而原先那道明的內力便可全部用於進攻。他不由又驚又喜，難道這麽快武功上了一個台階?

　　想到這，他索性不再理睬那股暗力。漸漸地它似乎有了規律，但剛想捕捉又無影無蹤。

　　等這遍練完，萬青隻覺極為舒暢。睜開眼，夕陽已經下山，隻留下天地交際處的些許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