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讓他們趁早斷了這念頭。想到這,萬青上前一揖,道:“在下還未謝過鎮將救命之恩,而且是兩次,第一次是敵騎兵殺來,第二次是我昏迷倒地。”
高鎮將暗自歎口氣,道:“好吧,你也救過我弟兄們兩次,互相扯平,以後不必再謝來謝去。”
言罷他招手讓老鄭和大安過來,吩咐道:“一會去提兩隻嫩羊,讓她們好好服侍萬夥長。”
萬青一怔:“嫩羊?服侍?”
老鄭忙低聲道:“羊指的是營妓啦,你個蠢驢子。”
萬青問道:“我們都是輕裝疾行,哪來的營妓?”
大安道:“敵人害死我們那麽多弟兄,拿他們的女人抵罪,有啥想不明白的?你個瓜娃子。”
萬青忙對高鎮將道:“既佔羌塬,自當善待本地百姓。如此做法,不是逼得他們視大唐為死敵嗎?”
高鎮將道:“年輕人想問題總是太簡單。此處距我方最近的戍鎮也有二百余裡,非築堅城而不能守。我們一旦撤軍,敵軍卷土重來,他們還不是一樣把大唐當作死敵打?”
萬青反駁道:“不是這樣的。我出生在安西,武後時也一度被敵佔據。但那裡的百姓,無論漢胡,絕大多數都心向大唐。只要把百姓當作大唐子民對待,他們遲早會自認是大唐子民。”
高鎮將笑道:“這事由不得你我做主,而是王副使的軍令,我們只是尊令而行。”
萬青半晌沒有開口,高鎮將見狀,對老鄭大安道:“去吧。”
萬青忙道:“鎮將好意,在下心領了,但在下答應過那位女子不會亂來,見諒。”
高鎮將注視他良久,方道:“當初墩子也是不嫖不賭,令我印象深刻,後來他因功提升得最快,旁人也無話可言。唉,不知弘農有什麽好風水,竟出了兩位有才有德的俊傑。”
俊傑?只有裴璞、馮力和盧仕鎰才是,連王繼元都不是,我更算不上了。
他口中道:“鎮將謬誇了,在下有自知之明,不敢與石掌旗相提並論。”
高鎮將忽然來氣,大聲道:“萬青,你別過於自謙好不好?也許是王副使的要求高,但識人不能只看當下、只看局部。他王伏飛是樣樣精通嗎?生下來啥都會嗎?不是我老高吹牛,咱識人強過他十倍。你現在確實有些稚嫩,需要鍛煉和磨礪。在他手下你沒有機會,但我這有,你怎麽就……唉。”
他講不下去了,乾脆揮手作別,帶著老鄭和大安離去。
萬青盯著他們的背影良久。遠處的落日余暉中,長庚星①閃閃發亮。
對不起,因為冬兒,我不能答應。
當晚萬青醒來幾次。他一會夢到在功勞冊上尋找自己名字,一會夢到有人喊這本上有你萬青,一會夢到自己身穿官服去提親,一會夢到有人忽然嚷嚷官服是假的……
但他忽然夢到了王伏飛,用既憤怒又鄙夷的語氣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引我女兒!
他一下驚醒,再也無法睡著。在床榻上輾轉反側良久後,乾脆披衣出帳。
夜耿耿而不寐,沾寒霜而至曙。
他一直望著東方的天空,看著啟明星出現,越來越明亮,又消失在朝霞中。
上午時,王繼元和王促帶著一眾親兵弟兄來到帳篷,道是受王將軍委托來看望療傷的弟兄。
見到萬青,王促道:“你好像沒休息好,瞧你這黑眼圈。”
萬青道:“謝代旅副關心。可能是傷口在長肉,
半夜疼得睡不著。” 等他們準備離去時,萬青忍不住道:“請代旅帥、代旅副借一步說話。”
二人互望一眼,將其余人都支出帳篷。
萬青直接道:“據傳功勞簿與封賞冊上都沒有我的名字,是否屬實?”
二人又互望一眼,王繼元道:“誰告訴你的?”
萬青道:“不用管是誰,二位兄長隻講是否真有此事?”
王繼元道:“哈哈,那人有沒有講過:那上面也沒有我和代旅副?”
見萬青愣住,王繼元接著道:“封賞冊還早著呢,功勞簿初擬完畢,但有兩冊。那人見到的只是普功名冊,大功和特功在另一冊。都是自己人不必隱瞞,我和代旅副都在那冊。”
萬青急道:“你見過?那上面有沒有我?”
王促在一旁插話道:“大家都知道你護旗指敵之功,你擔心啥?”
見王繼元點頭,萬青才長舒了一口氣,恨不得放聲大笑一場。
王促道:“傳話之人搬弄是非,著實居心不良。”
王繼元暗指外邊,道:“你知道,有些事情將軍十分在意。可別在節骨眼上犯糊塗,弄得功虧一簣。”
萬青正色道:“多謝二位兄長提醒,小弟知道該怎麽做。”
二人走後,萬青把那夜的經過從頭到尾回顧了數遍,內心越發踏實。
我是不是杞人憂天?雖然傷敵救友歸了劉隊副,但我還有護旗指敵,有那麽多人看見,誰也否認不了。嗯,傷一好馬上去降卒中找那個小哨兵,如果有他作證,算上斬將之功,更加保險。
想不到高鎮將貌似忠厚,偏會挑撥離間。算了,看在石墩子和馬戍主的份上,先不拆穿他。
老鄭大安應該只是奉命行事,對他倆先虛與委蛇,再找個理由不讓他們來。
“喲,這麽高興,又在想那個影娘妹妹吧?”
“哪裡呀?明明是在想我的冬兒娘子。”
“誰是你娘子?少來油嘴滑舌!”
“冬兒,這回不再是我什麽都做不好了,對吧?”
“還行吧……但總體上還差得遠呢。”
萬青帶著甜甜的笑容進入夢鄉。
隨後的幾天裡,老鄭和大安每天都帶著羊奶、乳酪等各種美食前來。萬青見推脫不掉,隻得收下,但要麽催促二人回營,要麽倒頭呼呼大睡。
心情愉快的萬青,睡的香吃的足,再加每天早晚各練一遍內功,精神很快已如平常。
這一天,他自感箭傷已愈,不顧郎中勸說,執意要回營報到。
說來也真巧,轅門外劉隊副正帶隊操練。秦六眼尖,率先喊了一聲:“代隊正回來了。”所有弟兄嘩地一下全圍了過來,問東問西,萬青感動得都不知該怎麽回答。
最後還是劉隊副在外面喊:“代隊正還有正事要辦,弟兄們先散一散。”才解了圍。
劉隊副神情緊張,他把萬青拉到一旁,低聲道:“代隊正,有件事必須跟您解釋。”
萬青笑道:“是功勞簿的事嗎?沒關系,給你也應該。我還有護旗指敵。”
劉隊副顯得頗為尷尬,道:“這都是王將軍的意思,我實在推托不得。”
萬青道:“這樣,麻煩你去趟降卒營,找一個十五六歲、會講漢人話、當過哨兵、手掌有箭傷的娃娃,他能證明我射殺一名敵將和數名敵兵。只要把他帶到我面前,這事以後咱誰都別提。”
劉隊副如釋重負,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個人,我這就去。”
萬青喜滋滋地走向王將軍的大帳,一路不停與認識的人打招呼。
大帳外的執崗親兵見到他出現都顯得很吃驚,對他的熱情只是敷衍性的回應。
忽然,大帳的簾門打開,王繼元和王促一同走出來。
萬青忙迎上前,道:“代旅帥、代旅副,請問王將軍可在裡面?”
王促首先反應過來,道:“萬青,你的傷好了?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失陪。”
王繼元無奈,隻好道:“噢,將軍確實在,不過正在忙公務。”
萬青道:“那我在帳外等候。”
王繼元遲疑片刻,轉身又進了大帳。
遠遠望見李校尉和吳校尉, 萬青打算上前拜見,才走兩步,卻聽身後王繼元的聲音:“萬青。”
他連忙站住回身,聽王繼元道:“將軍問,你傷口是否完全痊愈?”
萬青擺動幾下左臂,道:“當然完全痊愈了,你看。”
王繼元笑了,卻顯得有些古怪,他道:“是麽?既如此,將軍要你辦一件緊急差事。”
萬青興奮地道:“屬下遵命。”
王繼元拿出一隻木匣,道:“裡邊有一封緊要公函,還有若乾重要物證,將軍令你速送至兵部張侍郎處,即刻出發,不得延誤。”
萬青的表情僵住了,下意識地道:“什麽?”
王繼元的眼光移向別處,道:“命你速回長安,將公函和物證親呈兵部張侍郎。”
萬青繼續問道:“為什麽?”
王繼元沒料到萬青反詰,愣了片刻才道:“公函十分重要,派別人,將軍不放心。”
萬青剛要開口,王繼元又道:“還有,軍中郎中畢竟差一些。你回長安後,可以找幾位神醫好好瞧一瞧,不要落下病根。將軍專門叮囑,讓你不必在意花費。嗯,僅你一人有這份特殊照顧。”
萬青緊盯著王繼元,道:“不回這裡了?”
王繼元的臉色陡然轉為嚴峻,他厲聲道:“萬青,你要違抗軍令嗎?還不立即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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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啟明星和長庚星都是金星的別稱。日出前後,金星出現在東方地平線,黃昏時又出現西方余暉。故有“朝為啟明,暮為長庚”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