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初夏，長安

　　四月即將過去，長安的天氣還不算太熱，但空氣有些濕悶。萬青走出兵部大門，對同伴道要去拜訪朋友。告別後他向胡四郎的宅院走去，內心激動不已。

　　裴觀察使來視察之後，很快大家都知道:年內肯定要開赴邊關打仗了。有些人惶恐不安，比如那幾位難得一見的膏粱子弟，他們正想方設法將名字從花名冊上消去。有些人興奮不已，包括王小丙，他們明白只有像石墩子那樣冒險一搏才可能改變命運。也有些人毫不擔心，比如朱十三和他的爪牙，自他們改為投靠張果毅起再也不必擔憂。不過大多數人都屬於聽天由命，如果能留下來自然是好，被派去邊關也無所謂，他們的理由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蕭主簿奉命前往長安催討錢糧軍械，文書早就遞上去，批複卻遲遲下不來。衙門裡很多事都等著蕭主簿，沒辦法隻好讓他先回來，另外派王促、萬青等人到各衙門等候。幾人一商量，決定分工，王促等盯著中書、門下二省①，萬青等則負責兵部、工部和戶部。每天上午、下午都去各衙門催一催，晚上回驛館再一起商量對策。

　　接連盯了幾天仍無進展，大家都在抱怨，只有萬青暗暗高興，他馬上要見到盼望已久的人了。

　　胡四郎正好在家，一聽是萬青來了，連忙出來迎接。

　　他道:“萬師弟，去年年底碰巧我回了華陰，讓你白跑一趟，實在對不住。”

　　萬青道:“哪能怪胡師兄?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寒暄一陣後，二人分主賓坐下。胡四郎道:“你知道嗎?館裡的姚師傅被征召去討伐南詔了。”

　　萬青小心地道:“年前我去姚師傅家拜見他，聽他講了此事。臨別前，他老人家還教我清風拳。”

　　胡四郎道:“是那次馮力提到的拳法?師弟不妨好好練著，沒準真能讓它重現輝煌。”

　　萬青見他神情並無異樣，暗怪自己多心。他道:“昨日我去姚師傅故宅，發現已被新主人改得面目全非。心情惆悵。也不知姚師傅及師母在那邊是否安好?”

　　胡四郎安慰道:“不必擔心，姚師傅不用上戰場廝殺，即使真上戰場，憑他的武功也足以自保。”

　　萬青歎道:“希望如此。”一時間二人皆沉默不語。

　　又閑聊一陣後，萬青起身告辭，胡四郎道:“咱們師兄弟難得見面一次，正欲暢談，何必如此匆忙?”

　　萬青道:“確實是有件要緊的事未辦，望師兄包涵。”言語間難掩興奮之情。

　　胡四郎盯著他，笑道:“是什麽喜事讓萬師弟如此高興?”

　　萬青難為情地笑了，隨後道:“師兄莫怪，小弟現在還不能講，以後一定告訴你。”

　　胡四郎笑道:“哈哈，師弟你是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好吧，不知我能幫上什麽忙?”

　　萬青道:“既如此，若同伴來問我今日行蹤，請師兄幫忙圓謊，道我一直在你這裡。”

　　胡四郎又盯著他了好一陣，道:“沒問題，我相信萬師弟的為人。”

　　離開胡宅一段距離後，萬青停住腳步，用手撫撫胸口，努力讓表情恢復正常。

　　剛才他差點把秘密脫口而出，他心中的喜悅，真的恨不得有人分享。

　　在一僻靜無人處，萬青脫下號衣，換上藏好的一套長衫，然後又仔細整理一番。出來後路過一處水池，他又對著倒影仔細檢查臉龐、發髻和衣領，

確認無瑕疵後才重新上路。　　等到了禮部驛館，萬青看看日頭，距離約定的午時整還有約半個時辰。他站在驛館斜對面的一顆大柳樹的樹蔭下，眼睛盯著每一個從驛館大門出來的人，心裡不停告誡自己要沉住氣。

　　忽然間，他的心狂跳不止，那個魂牽夢縈的人兒終於出現了。而那人也正左顧右盼地到處搜尋。

　　萬青抑製住心中激動，盡量裝作正常地走向那人。等那人的目光轉到這邊，笑容立即浮現在臉上。

　　等他走至跟前，準備好的言辭已不再需要，僅僅是四目相對，勝似千言萬語。

　　有人從身旁路過，萬青連忙把那人拉向一邊，只是兩手輕輕相握，那一刻便似永恆。

　　那人開口道:“還不錯，一眼認出了我。等了多久?”雖身著男裝，卻是女聲。

　　靈感如倏然而至，萬青道:“上回讓你等我，這次理應我補回來。冬兒，一路辛苦嗎?”

　　冬兒搖搖頭，正欲開口，旁邊有人“噗嗤”輕笑。轉頭看去，是上次見過的侍女，叫什麽玲來著?

　　侍女也是男裝，她把一個大包袱塞到萬青手中，似笑非笑地道:“記得要完璧歸趙噢。”

　　冬兒頓時滿面羞紅，作勢要打她，侍女偷笑著閃到一旁。

　　萬青心中又開始狂跳，難道是……?他腦海中快速閃過“生米煮成熟飯”幾個字。

　　但見冬兒恢復平靜，他忙止住心猿意馬，問道:“現在去客棧?”

　　冬兒道:“好啊，由你安排。”

　　萬青招招手，一位夥計跑至近前。萬青對他道:“來輛馬車，去虢國夫人府旁的欣錦客棧。”

　　夥計撓撓頭，道:“敢問客官，是哪座府第?”

　　萬青以為他沒聽清，道:“是虢國夫人，就是楊丞相的族妹，貴妃的三姐。”

　　夥計笑道:“這些小的知道，可楊氏每門都有好幾座府第，您得講清楚了，免得去錯地方。”

　　萬青不由愣住，他是當真不清楚，隻好以求助的目光望向冬兒。

　　冬兒略有不悅，片刻才粗著嗓音道:“在興慶宮西側的那座。”

　　萬青趁著夥計去準備車馬的空隙，一個勁地向冬兒認錯:“對不住，冬兒，是我的疏忽。”

　　冬兒低聲道:“別叫冬兒，叫王賢弟，小心讓人看出我是女扮男裝。”

　　但等二人坐進馬車轎箱，這點小小的不愉快隨即煙消雲散。

　　一路上，萬青坐在冬兒身旁，輕輕握著她的手。為避免冬兒難為情，他輕聲介紹窗外的名勝，但每隔一會就把眼光投向冬兒。每當此時，他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上翹。

　　冬兒沒有拒絕他的親昵舉動，只是還不敢正視萬青。看得出來，她的心情也非常愉快。

　　有一個片刻，萬青的眼光長久舍不得離開冬兒，若非冬兒嘟起嘴表示不滿，他可能一直看下去。

　　忽然間，從轎廂外傳來夥計的聲音:“二位客官，興慶宮已經到了，那家客棧往哪邊走?”

　　萬青還未開口，冬兒搶先道:“就停這裡吧，我們自己走過去。”

　　馬車離開後，萬青見欣錦客棧的旗子還在遠處，問:“差不多有半裡路，要不要雇頂轎子?”

　　冬兒道:“哎呀，別以為我連路也走不動。你不想陪我走走嗎?”

　　陪你到天涯海角都願意！萬青背上包袱，與冬兒並排而行。

　　時值正午，街巷上行人三三兩兩，萬青不敢去拉冬兒的手。他略微超前一點，半側著身體保護冬兒。

　　此時冬兒沒有剛才那樣拘束，她的話逐漸多起來:

　　“哎呀，我第一次跟大人提要來虢國夫人府時，緊張的不得了……”

　　“我跟大人講:我跟這幫童伶一起呆了十天十夜，親手教他們學音律，他們可聽我話了……”

　　“我還講:我比誰都合適，既不會引起外人懷疑，國夫人也會對我們另眼相看……”

　　“你不知道，大人剛開始也嚇了一跳，但我的話在理，幾次三番後，大人才答應的……”

　　萬青臉帶微笑，靜靜地聽著，偶爾附和一兩句。

　　冬兒忽然提高音量，道:“都怪你！長這麽大第一次跟大人撒謊，哼！”

　　萬青忙環顧四周，低聲道:“是是是，多謝冬……王賢弟。”

　　冬兒被逗笑了，繼續道:“本來我想與童伶們一起走，大人不放心，讓我單獨前來，在府外匯合……”

　　沒多久到了客棧，萬青要了一間上房，然後由小兒領著前去。

　　一進房間，發現裡面物件陳舊，萬青後悔不已。他忙問小二:“上房怎麽這樣?能換一間嗎?”

　　但隨著看過另幾間上房，發現彼此相差無幾，萬青不由一身冷汗。

　　倒是冬兒顯得大度，道:“算了吧，還是那間，不礙事。”

　　小二剛一出門，萬青放下收拾了一半的包袱，走近冬兒身邊，看著她，然後將她攬入懷中。

　　冬兒也用雙手攬住他的腰，將頭斜枕在他的肩上，一時間房內寂靜無聲。

　　又近半年的煎熬終於得到回報，萬青閉著雙眼，專心卻又貪婪地享受這一切。

　　冬兒輕微掙扎了一下，萬青發覺她的臉頰正好在唇邊，便輕輕吻了過去。

　　他睜開眼角，發現冬兒也閉著眼，嘴角上翹，於是雙手扶住她的頭，從這邊臉一點點吻到那邊臉。

　　看著冬兒滿面羞紅的表情，他心裡默念道:你是我的冬兒，我會盡我所能，讓你永遠幸福！

　　忽然間，冬兒輕輕推開了他，口中道:“好熱。”

　　萬青這才發覺兩人的胸口都已被汗水浸濕，額頭也滿是汗滴，隻好松開手臂，去拿濕毛巾。

　　擦汗時，冬兒忽然道:“哎呀，什麽時間了?可別誤了正事。”

　　萬青探頭看了看太陽，道:“是，該去府門外等他們了。”言罷繼續收拾包袱。

　　冬兒看出他的心情有些失落，安慰道:“等我從國夫人府出來嘛。”馬上讓萬青的心又狂跳不止。

　　臨出門前，冬兒道:“你去室外，我要換套衣服。”

　　萬青本想借著開玩笑賴著不走，但見冬兒一臉嚴肅，隻好乖乖到門外等候。

　　聽見開門聲，他才轉過身來，不禁驚呆了，脫口讚道:“好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冬兒頓時心花怒放，更讓萬青如醉如癡， 直到冬兒催促他動身。

　　二人未再耽擱，直往虢國夫人府，很快看見正門前的童伶一行人，幾名家奴正在東張西望。

　　萬青對冬兒道:“你過去吧，我不跟著了，免得被瞧出破綻。傍晚我再來接你。”

　　冬兒點點頭，學著公子哥的步伐走過去。那幫人見狀忙過來迎接，然後一起整理隊伍，走向正門。

　　萬青躲在隱蔽角落，一直默默看著，直到冬兒帶隊走進虢國夫人府，他才離開。

　　趕到兵部時，一名同伴剛從裡面出來，向他攤手作無奈狀。接著又到工部和戶部，情況類似。

　　王促不禁抱怨道:“咱們簡直是在白費力氣，幾萬小魚小蝦，不如一隻巡海夜叉。”

　　萬青道:“切莫泄氣，上司吩咐的任務，咱們無論如何也要辦好。”話雖如此，他心裡也沒底。

　　接近酉時，見各部準備放衙，萬青道:“今天先回驛館吧，明日再來。”

　　稍後他又補充道:“我那位朋友非要與我敘舊，推托不掉，也許今晚不回驛館。”

　　王促笑道:“怪不得你一會兒偷笑，一會兒皺眉，原來是有喜事，回去後可要請客。”

　　同伴們離去很遠後，萬青長舒一口氣。當然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只是不能讓你們知道。

　　他再次趕回虢國夫人府第，在大門外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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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朝三省六部，三省是指門下省、中書省和尚書省，其中尚書省下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