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二年暮春，弘農

　　將軍衙門在弘農城是座獨立的院落。南邊是衙門大堂、書房、議事廳等，中間的幾進院落是主簿、司隸等文官的住所，而北邊的中心是庫房。庫房四周被高牆包圍，只在南牆留一扇門。牆外三面都是宿房，其中東面和北面留給親兵，而西面留給仆役。

　　即將一更，萬青躺在庫房的床鋪上，心想:自從回到弘農，好運是一個接一個。

　　回弘農的第二天一早，王伏飛的書信也到了衙門。陳校尉看完後，吩咐不必興師動眾。

　　當天下午，與萬青一路的三名親兵身著便裝，坐著一輛大車裡回到弘農。到晚上，王小丙也疲憊不堪地回來了。

　　第三天中午，王伏飛與其他親兵也回到副觀察使衙門。他得知萬青的遭遇後氣憤異常，馬上命令讓折衝府派人在官道上設卡緝捕盧仕鎰及其手下。

　　第四天上午，驛館公文到了，道王繼元和王促的傷勢恢復良好，一月後即可動身歸來。

　　到第五天，折衝府的軍士還真抓獲到一名淮揚人，經幾名親兵辨認，正是隨盧仕鎰去驛館的從犯之一。幾名親兵親自打了那家夥二十軍棍，直到他暈過去，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但折衝府沒法長期關押犯人，隻好把那廝寄放到州府大牢裡。

　　到第七天，萬青身上的傷基本痊愈;十天左右，嘴角眼眶的青腫也基本看不出來。

　　不過，萬青還是為自己的不爭氣歎了口氣。

　　無論是王伏飛、陳校尉，還是其他親兵，知道他在渡橋上力阻三人的事跡後，對他的態度都改善不少。可是他卻沒有抓住機會，在王將軍身邊依舊緊張，依舊犯錯。

　　一天，王將軍在書房批閱公文，需要查驗一冊名冊，讓自己去取。當他取來後，王將軍卻責問為何遺漏了副冊?原來自己翻到名冊沒仔細檢查就拿來了，他隻好再跑一趟。

　　又一天，王將軍要一份往日公文，自己把幾冊差不多的公文一起帶回，王將軍當時臉色驟變，自己被訓斥不說，連夥長也受了牽連。

　　後來王小丙私下對他講，他離開後，王將軍不住搖頭，喊來陳校尉後，道:“我不想再看到他在我眼前晃蕩了，你另外給他安排個差事。”

　　思慮片刻後，陳校尉道:“讓他看庫房吧，最近要置辦的物品多，正需加派人手。”

　　算是因禍得福吧，萬青心裡沒太當回事。

　　通常，庫房的布局使得它足夠安全，為防萬一夜晚安排一位仆役值宿，三天一換。但這次王伏飛回來後，陳校尉十分謹慎。除了崗哨巡夜全部加強外，晚上值宿庫房的仆役也變為二人。仆役們一來覺得庫房內條件不好，二來白天要乾的活並沒減少，自然個個牢騷滿腹。現在由萬青來代替一名仆役，正是一舉兩得。

　　萬青起初不太高興，這明顯有靠邊站的意味。但當他住過一夜後，想法完全變了。

　　萬青每次去的早，按照常例，先出門檢查四周的高牆和院落，回來又檢查門窗和屋頂，然後又詳細清點箱、櫃、櫥、架。而仆役們來後只需睡一宿而已，對萬青自然很感激。閑聊之下，常講一些衙門裡該留意和避免的事項，令他受益匪淺。

　　更讓萬青滿意的，是早晚都有充足的空閑時間。看庫房後即免了巡夜，只須參加白天的操練和值崗。仆役來的晚走的早，萬青可以趁機練習姚師傅教的功法，靜坐與動樁各一遍。練完後還可以去房外空地演練弸彪拳和清風拳。

這條件自從進折衝府後再沒有過。　　萬青記得，當初隨姚師傅學習運氣法時，除了在發力、提速、護體上有所提升外，其它感覺並不明顯，與姚師傅吹噓的“爐火純青”的境地相差甚遠。姚師傅當時解釋道，這是因為積累尚淺火候未到，若能勤加練習必會有突飛猛進的一刻。難道那天在鐵佛寺便是麽?那一刻，他確實感受到了以前所從未有過的渾身舒暢和氣息充盈。

　　這些天來，隨著每一次運氣，這種感覺便更重現一次，而且有越來越強烈的趨勢。由此帶來的直接好處是:以前練習彪豹拳，有些銜接處變化一多則速度會變慢，或者想加力則接不上，總是覺得難以兼顧。但現在這些難點看似都可以解決。

　　此外，白天的精神更足了。按照馮力的評判，萬青在操練時特意增加對臂力、腿力的訓練，無論是舉石鎖、拉硬弓、綁沙袋還是蹲馬步，時間多過以前一倍。其他親兵問他原因時，他隻道是要報渡橋被群毆之仇。在值崗時，他找機會練習導氣護體之法。有幾次因動作比較明顯，引得夥長責怪，他又推說是舊傷引起的瘙癢才掩飾過去。

　　最近以來，王將軍、陳校尉都變得忙碌，經常去鄰縣各處走動，時常有兩位上司都不在衙門的情況，這在以前很難出現。不過，他們都不在時大夥反而輕松自在，萬青才不願像其他人一樣去胡亂猜測。只是，庫房裡的箱子櫃子確實多了起來，還都貼上了封條。

　　萬青坐起來，借著月光打量那些箱、櫃、櫥、架。

　　幾天前的早上，王將軍派人去州府大牢，卻被告知那名淮揚人經縣尉提審後被放走。大家都明白一定是盧仕鎰買通了牢房上下，卻沒有辦法。王將軍當時只是哼了一聲。

　　下午時刻，王氏二兄弟回到弘農。傍晚，將軍衙門裡設宴慶祝，場面甚是熱鬧。在宴席上，王伏飛當著眾人宣布了獎賞:

　　王繼元忠勇護主以至重傷，月余才傷愈，加賞兩月軍俸;

　　王促忠勇護主以至重傷，半月才傷愈，加賞兩月軍俸;

　　萬青斷後而受輕傷，首先歸衙且不失威儀，加賞一月軍俸;

　　王小丙斷後，雖未受傷，但勇氣可嘉，加賞一月軍俸。

　　其他親兵盡職盡責，各加賞半月軍俸。

　　回來一個月了，萬青沒料到此時還能得到獎賞。不過，作為入衙門不久的新人，一月軍俸不過幾百錢，剛夠與眾兄弟慶祝一次，這獎賞算不得有多豐厚。

　　當天晚上，韓伯一進庫房便道:“萬郎君，今日是你的喜慶日，怎麽不多快活一會?”

　　萬青隻好道:“我酒量淺，怕喝多了誤事。早點回來，做完每日例行查驗。”

　　一起值夜的仆役已換過幾輪，萬青與他們也更加熟悉，臨睡前的話也越來越放得開。

　　韓伯忽然道:“萬郎君，等你當了官，可要對老漢多行方便。”

　　萬青笑道:“沒問題，只是這一天不知何時才到。”

　　韓伯道:“你啊，可真沉得住氣。衙門裡剛空出兩個夥長的缺，再加上今天的架勢，我們局外人都知道必定是今天點名的人之中，你怎會假裝不知?”

　　萬青苦笑道:“親兵之中，我資歷最淺，又不姓王，還是等以後再說。”

　　韓伯忙搖頭道:“他們二個上去後，不知還會有多少人接著來，你要一直等麽?”

　　萬青想起還在折衝府的衛祿，雖然不姓王，但據傳與王將軍的關系更親近，歎道:“那也只有繼續等。過個一年半載，我調回折衝府，那時再憑本事出頭吧。”

　　韓伯歎息道:“你真是個榆木疙瘩，折衝府的機會哪有在將軍身邊的多?”

　　萬青默然，片刻後道:“我能憑借的只有身上的武藝，但在衙門裡只靠武藝沒有機會。”

　　韓伯道:“老漢雖不認字，衙門裡見識的事多了。依老漢看，這次你並非沒有機會。”

　　萬青來了興趣，問:“那麽請韓伯給小子講講門道?”

　　韓伯道:“這才對嘛。王小丙就不提了，他排最後。”

　　萬青點頭表示認可。

　　韓伯接著道:“那個王促其實是個繡花枕頭，吹的多做的少，不會重用他。”

　　萬青道:“不是吧?王將軍每次問起我們，可是經常第一個輪到他。”

　　韓伯沒有搭理，繼續道:“王繼元這次功勞排第一，是你的勁敵。不過現在他還在養傷，很多事只能眼看著卻使不上力， 正是你的機會，你要想想在將軍面前怎麽好好表現。”

　　萬青不禁怦然心動，一宿沒睡好，夢裡都在想:怎樣裝著湊巧去王將軍面前，怎樣做才能既有好的表現又不至於引起懷疑，怎樣趁熱打鐵或見好就收……

　　事有湊巧，次日親兵們正在操練時，王伏飛在陳校尉陪伴下來視察。

　　有了這些時日的苦練，萬青的表現自然最出色，二位上司也頻頻點頭。萬青膽子大了些。

　　但操練過後，王伏飛首先詢問的仍是王促，即使某些時刻在搖頭，也一直面帶微笑。

　　接著是詢問王繼元，其間還揭開他衣衫來查看傷勢，關切之情顯而易見。

　　萬青悄悄挪至一個較近的位置，王伏飛轉身猛然發現他，眉頭馬上皺起來。

　　他隻好訕訕退後。等王伏飛走遠，他身後的陳校尉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萬青明白，他昨晚預想的一切都是徒勞，這次嘗試隻持續了不到半天。

　　好在悶悶不樂的心情也隻持續了半天。到了夜晚，萬青忽然想到與昨晚此刻相比，他雖未改變什麽，卻也未損失什麽，繼續悶悶不樂豈不是自生煩惱?

　　見到韓伯，他把事情經過講一遍，道:“怪我無能，讓韓伯失望了。”

　　韓伯卻不服氣，道:“老漢眼光不會有錯！”過會又自找台階，道:“時機未到罷了。”

　　想到這，萬青的回憶轉到了鐵佛寺。懷能與自己有過幾次接觸，有好印象還可以理解，但為什麽住持也這樣以為?也許只是馮力隨口一言吧。算了，不想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