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年冬月，淮南道某孤嶺

　　馮力看了看身旁的盧仕鎰和裴璞，見倆人均在猶豫如何開口，略加思索，下定了決心。

　　他上前兩步，面帶微笑道:“閣下仍不願以真面目示人嗎?”

　　對面之人頭戴寬大鬥笠，半低頭擋住上半邊臉;身上棉襖有多處破洞，有些甚至露出棉花;下半截褲子及腳上鞋子沾滿了泥土。看得出他戒心甚重，將身體半藏在馬脖之後。這匹斑騅從姿態看，本是難得一見的千裡良駒，此刻卻無精打采。四肢及肚下全是泥點，頸上鬃毛也多處打結。

　　聞言他才來到馬前，摘下鬥笠，露出頭頂久未修理的發髻。接著慢慢揭去臉上面具，顯出黝黑的面孔，以及布滿血絲的雙眼。他抱拳道:“在下萬青，參見馮首領、裴首領、盧首領。”

　　身後裴璞首先道:“萬英雄別來無恙?”

　　隔了片刻，盧仕鎰才道:“萬英雄不必客氣。”

　　馮力最後道:“萬英雄不要誤會，我三人前來，是為求合作之道。”

　　萬青上身微向前傾，但雙眼仍盯著三俊傑，口中道:“請馮首領恕在下板渚騷擾之罪，請裴首領恕在下火燒輜重之罪，更請盧首領恕在下傷及多位英雄之罪。”

　　這次盧仕鎰首先道:“哪裡話?應該是在下感謝萬英雄沒傷及眾人性命才對。”

　　裴璞也笑道:“區區一堆破爛行李而已，何足道哉?”

　　仍是馮力最後道:“萬英雄是為避免大打出手，一片好意，在下心領。”

　　萬青立即道:“既然如此，還請三位首領就此罷手，化乾戈為玉帛，如此可好?”

　　看著他期盼的眼光，馮力暗自感歎:那會他的智謀令人叫絕，怎麽現在又變得如此幼稚?

　　裴璞上前與馮力並排，道:“此言甚是，閣下隻管離去，我絕不會為難萬英雄。”

　　萬青忙道:“只要三位首領答應放過嶺上所有人，在下即刻遠遁。”

　　裴璞搖頭道:“王老賊罪不可恕，今天非取他性命不可。”

　　萬青道:“裴首領此言差矣。王……王參軍或有不端之舉，但也無大奸大惡，何言罪不可恕?”

　　盧仕鎰也上前與裴馮二人並排，道:“我與老賊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必欲除之。”

　　萬青道:“盧首領言重了，昔日睚眥之怨，何至於不共戴天?。作為上司，他只是行使份內之責。更何況他身受飛石重創，昏迷不醒，盧首領既已出心中惡氣，何不高人雅量?”

　　盧仕鎰有些惱怒，道:“士可殺不可辱，盧某此生，從未受過那般羞辱……”

　　裴璞搶過話頭，道:“江湖男兒有仇必報，乃司空見慣。且裴某純粹是為公義。”

　　馮力見狀，也道:“馮某如今有了官職，此次是奉上司差遣，殺了老賊才可回去複命。”

　　萬青連連搖頭，道:“馮首領，閣下所謂上司可是安祿山?他是朝廷大員，理應遵守國法軍律。王參軍從來不是他部屬，怎麽輪得到他定奪生死?”

　　馮力被詰問得無言以對，旁邊裴璞忙道:“老賊乃奸佞黨羽，盧某依儲君之意，為國除害。”

　　萬青仍搖頭道:“太子仁孝，絕不會出此愚策。何況王參軍正是被丞相所貶，不能算是他黨羽。”

　　裴璞反駁道:“老賊先投虢國夫人之所好，再曲意逢迎於丞相府。閣下乃知情人，豈可否認?”

　　盧仕鎰隨即補一句:“被楊氏貶謫不算黨羽，照此之意，

盧某殺了老賊再為他做場法事，等於沒殺他?”　　馮力看著萬青被駁得漲紅了臉，心裡暗讚兩位兄長的言語著實精彩。

　　片刻後萬青道:“楊氏權傾朝野，他要是不去巴結，弘農士卒就要斷了糧俸。而他此次遭貶，則是為江山社稷而直諫。他終究有功於大唐，因此，所作所為也算情有可原。”

　　裴璞大笑道:“好個情有可原！照此推論，史書上何必分奸佞諂媚?”

　　萬青紅著臉繼續辯解道:“在下所謂情有可原，是指他雖虧小節，並無其它惡行。想當年，關羽屈身事曹，但一聞先主音訊立即掛印封金;陳平默對諸呂封王，然非他不能保全劉姓江山①。此二人……”

　　馮力立即打斷道:“關羽陳平千古賢良，卻被閣下與當世貪官相提並論，不怕他們氣得死而複生?閣下知不知道，老賊現在所攜行禮價值幾何?以他的俸祿，要幾百年才攢得出?”

　　盧仕鎰接著道:“折衝府將士吃糠咽菜之時，他府上珍饈美饌不斷;征戰河西死傷將士甚眾，繳獲財物卻盡數被他私吞;嶺上這些兒郎舍命護送，他連點零頭都不願拿出來犒賞。”

　　裴璞馬上道:“老賊薄情寡恩，閣下應最有體會。別的不提，閣下在河西九死一生，所有人都看在眼裡，莫大軍功卻被他一筆抹殺。閣下深受其害，為何不學大劉小劉另做打算?”

　　三人這一輪話語，使萬青再次啞口無言。

　　馮力見他眼中淚光一閃而過，柔和了語氣道:“萬英雄，在下知道你此次並非為了老賊，而是為了心上人。這有何難?只要你不再插手，事後我們定將她奉送於你，在下擔保她清白無傷。”

　　裴璞見狀也道:“萬英雄盡管放心，若有誰敢泄露隻言片語，在下必取他狗命。”

　　盧仕鎰咬了咬牙，道:“在下曾許諾分給衛祿一成收獲，現在也可盡數轉讓於閣下。”

　　萬青忽然抬頭，義正言辭地道:“三位首領，你們未免小看在下。江湖人人皆知，馮首領從不強迫他人，裴首領常言公義，盧首領因信而聚財。在下雖不才，也想勉力一學，怎會為財色名而行齷齪之事?”

　　三俊傑沒想到他竟出此言，半晌裴璞道:“那麽，萬英雄是為了什麽?”

　　萬青道:“其一為信，在下昔日曾發過誓言，此次正是為履諾而來。其二為義，嶺上士卒均是昔日袍澤，今日他們危在旦夕，在下豈能為苟活而袖手旁觀?”

　　裴璞笑道:“這還不簡單?請閣下說服袍澤放棄抵抗，我三人擔保他們平安歸去。”

　　盧仕鎰又補充道:“加上一條，不得透露今日之事。”

　　不料萬青道:“二位首領拿這話騙誰?他們失去隊正隊副，再丟失押送貨物，回營後也難逃死罪。眼下唯有保護昔日長官平安赴任，方有一線生機。”

　　馮力道:“萬英雄，你該明白老賊一直視手下如螻蟻，對你更是不如敝履。眼下你們甘心陪葬，自以為義薄雲天，旁人看來不過是愚忠，而在老賊眼裡更是理所當然，絕不會領情。”

　　萬青半晌後道:“多謝馮首領好意，在下不勝感激。此次壞了三位首領計劃，只是為履舊誓、救袍澤，本與王參軍無關。但要做到這兩點，眼下只有先保住他性命。”

　　盧仕鎰臉色一沉，厲聲道:“萬英雄，我們惜你人才難得，一直好言相勸。你別不識好歹。”

　　裴璞輕蔑地道:“區區半隊殘兵，怎麽抵擋十倍之豪傑?螂臂擋車，自不量力，請萬英雄三思。”

　　萬青微微搖了搖頭，道:“若論單打獨鬥，三位首領手下豪傑，確是個個以一當十。但論列陣攻防，怕是欠缺火候，否則剛才也不會讓在下輕易得逞……”

　　盧仕鎰冷笑著打斷道:“一時不慎，才被閣下鑽了空子。別忘了，盧某也在軍營裡帶過兵。”

　　裴璞也笑道:“這倒提醒裴某了，在下也在軍營呆過，嶺上有人可以作證。”

　　萬青道:“昨天在下經過二橋灣，見有人在北橋邊和山嶺上忙碌，接著發現是齊二指揮，便知盧首領欲在那裡設伏。在下先過南橋找到營地所在，規劃好調虎離山之計;再回身來此孤嶺，檢查上面荒廟能否防禦;然後再過二橋灣仔細尋找破綻。如此來回三次，諸位豪傑竟視若無睹，最多趕走在下了事。此外，把守路口的豪傑也少有防范之意，在下報個假身份，經三言兩語，你們的口令和暗語便探聽得差不多了。……”

　　盧仕鎰的臉上有些發白，裴璞也似若有所思。

　　萬青繼續道:“在下講這些並無它意，只是想說:軍旅之事，絕非各位首領想的那樣簡單。”

　　馮力笑道:“哈哈，我們與官軍沒少打過交道，可從來沒覺得他們有多厲害。”

　　萬青忙解釋道:“馮首領，你說的是平時養尊處優的團兵，而嶺上官軍大都在沙場上經歷過生死相搏，不可同日而語。更何況他們深知現在是背水一戰，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

　　盧仕鎰冷冷道:“什麽背水一戰?只是困獸猶鬥罷了。”

　　萬青側轉身，手指孤嶺道:“三位首領請仔細看，此嶺三面絕壁，只有這條崎嶇小道可通頂部。此刻小道上陷阱、絆索、蒺藜密布。嶺頂石牆堅不可破，牆前鹿砦、拒馬、翻板俱備。如果你們進攻，必然難逃弓箭、擂石、滾木、火球之災，想攻克難上加難。”

　　裴璞大笑道:“閣下所謂之絕壁，在裴某眼中隻比籬笆、屏風，有何難哉?”

　　盧仕鎰接著道:“陷阱、絆索、蒺藜、鹿砦、拒馬、翻板，實乃尋常，何懼之有?”

　　馮力也道:“我們三家合起來，人數是他們十倍，用車輪戰也能耗死他們。”

　　萬青忽然激動地道:“三位首領，你們沒有盔甲盾牌，弓箭也寥寥無幾。若冒險強攻，必定死傷慘重。你們看看身後這些朝夕相處的兄弟，難道忍心讓他們送死?”

　　這話正說中馮力所憂，他用余光掃視裴、盧，見裴璞也是微微一顫，

　　但盧仕鎰卻道:“常言道:殺人一萬，自損三千。這點損失，我們經受得起。”

　　裴璞馬上道:“我們沒有盔甲盾牌，他們就有?我們弓箭確實不多，他們的弓箭又能用幾輪?”

　　馮力也隻好硬著頭皮道:“河北河東豪傑，哪個怕過死?”

　　萬青歎息一聲，又道:“三位首領均覺穩操勝券，卻沒有意識到其實已危如累卵。盧首領，你既然派專人守在盛唐縣衙外，難道猜不出在下昨日著急前去的用意?”

　　裴馮二人均臉上變色，只有盧仕鎰仍平靜道:“王小賊若來，正好一網打盡，倒省去一件麻煩。”

　　萬青又道:“在下知道盧首領神通廣大，沒準已買通縣令和太守，因此不敢將希望全寄托在王縣尉這一路。昨日只要是前往同安或廬江的驛卒，都有一封信送給王氏族人，以及張司丞。王氏乃當地大族，哪怕只有幾家帶奴仆趕來，人數也不會少。到時候，只怕三家豪傑想脫身都難。”

　　盧仕鎰滿不在乎地道:“請問同安廬江距此多遠?等他們到來，不知道是否來得及為老賊收屍。”

　　萬青再次長歎，道:“即使如此，王參軍仍為朝廷官員，再退一步假設你們能擺平所有官軍，單是一行七八人突遭橫死，當地官員怎能不過問?之前尚可將案子隻局限於盛唐縣，現在已無可能。裴首領與馮首領可以一走了之，而盧首領您，作為當地人哪能逃脫乾系?”

　　馮力與裴璞一齊扭頭望向盧仕鎰。

　　盧仕鎰冷笑道:“如此講來， 我們不妨賭上一賭，不，是三賭。一賭我三家傷亡微不足道，二賭不見援軍或姍姍來遲，三賭我等最終皆安然無恙，而是老賊之前親兵殺人越貨。”

　　萬青變得臉色蒼白，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盧首領為何非要兵戎相見?”

　　盧仕鎰冷冷道:“我等十倍之眾，今日若不戰而退，以後還有何臉面於江湖立足?”

　　一直沉默的裴璞忽然道:“萬英雄，你現在棄暗投明還來得及。”

　　萬青堅定地搖了搖頭，合十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救苦救難，普度眾生，離苦得樂。”

　　這小子確實是出於慈悲心腸，若這樣沒了，著實可惜，以後見了濟恩住持也無法交代。

　　於是馮力道:“念你剛才未痛下殺手，如有可能，一會可饒你不死。”

　　裴盧二人一起側頭望向馮力。裴璞先是皺眉，片刻後點點頭。盧仕鎰則一臉慍色。

　　萬青向馮力低頭抱拳道:“謝過馮首領。”

　　盧仕鎰冷冰冰地道:“刀劍無情，我可不敢打保票。走！”

　　三俊傑轉身剛行過兩三步，忽聽萬青大聲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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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陳平是漢朝的開國功臣之一。漢高祖劉邦曾與眾臣殺白馬盟誓:“非劉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但高祖去世後，呂後當政，冊封呂氏子弟為王。陳平當時身為右丞相，並未阻止。等呂後病故，陳平立即與太尉周勃謀劃，發動政變剿滅呂氏集團，並迎立漢文帝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