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半,去蔬果超市的時間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
事實上,超市七點開門,裡邊有一個蔬果大賣場,人們在那裡自己動手挑揀著清晨剛到的蔬菜,有些還沒有來得及擺出來。但如果沒有在六點多時準時起床,現在夜晚天氣又冷了些,一覺睡到天亮是很平常的事,那麽七點半也還算湊合。
孫太太穿著酒紅色的罩衫,深色的蕾絲裙,慢條斯理去買菜。對她來說,這是一天必備的散步或是鍛煉的時間,得走動走動。孫教授白天要去上課,她自己在家裡也沒有特別的事情做,如果上午買菜,那就是旁人挑揀過的,所以還是早上出門更合適些。她穿衣的色彩偏向於成熟和女性化,柔軟的罩衫,修身而恰到好處,緊身的蕾絲裙,四十多歲的女人如果保養得好,衣食無憂,沒有風雨吹打過的痕跡,就會看上去如同陳年釀造的美酒般。
她以很快的速度挑好一點菜,這裡的人太多,擠來擠去不是很舒服。不過是一點水果,還有幾把蔬菜。反正來的次數比較多,還是吃新鮮的菜好些,不用一次買太多。很快,孫太太的兜裡就裝滿了菜,一點西葫蘆和香蕉,還有油麥菜、蘿卜和排骨。
正在排隊的時候,前邊的人拖著購物車,裡邊放了大概八九十塊錢的菜,結帳有些停滯。她的眼光無意間在大賣場中看了看,刹那間被絆住。
那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年齡不會超過三十多歲,很有精氣神,正和同伴們把一大包蔬菜搬到案板上。他的五官長得很勻稱,眉毛有些英氣,手上戴著很大的一塊金表,做事有些漫不經心。孫太太的心快了一拍,暗自想到如此朝氣蓬勃的小夥子在此處上班,居然第一次看到。他的頭髮很整齊,渾身上下發出肥皂水的味道。
片刻,他抬起頭,目光和孫太太打個正著,好像電流從其中蔓延而過。
孫太太在年輕的時候絕對是不吸引人的,但有些女人二十多歲時嬌嫩如花蕊,到三十歲就漸漸褪色;反之,另外一些女人的美卻要等到成熟之後才漸漸水落石出,孫太太就是後者。她讀書的時候並不會打扮,反而到了這些年,保養得要比同齡人出眾,又不用上班,生活上沒有半點壓力,逐漸穿出帶有女性特質的服飾,她也感覺到對方那灼熱的眼光。
那修身掐腰的酒紅色雪紡罩衫,略有些低領,而蕾絲裙則有魚尾的效果,在早上買菜的眾人之間,她好像一杯葡萄酒,又好像下一個季節的先聲。
不,不可以。
孫太太受過多年的教育,理性為上。她結了帳後慢慢地走回來,此時不過八點多一點,往常正是孫教授上班的時候。他們住的板塊距離學校不過半小時,所以孫教授每天也不必疲於奔波,倒是相當滋潤,無論是時間表還是人情世故對他來說都是遊刃有余。
正在此時,沒有任何跡象地,她遠遠地看到孫教授站在路邊上,沒有自己開車嗎?隨即有一輛灰色的小車開過,他很利落地打開門,坐進去。孫太太略為楞了一下,好像自己出現的時機是對的,地方卻不大對。好在旁邊有大樹遮掩,她停住腳步,看著那車子從身旁開過去。駕駛室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年紀相仿,略為年輕個五歲左右,但這就有很大的領先優勢。對方燙著頭髮,塗著深色的唇膏,穿著裹身的連衣裙,也是最為彰顯女性特質的一種。
孫太太再次發了一會呆,然後慢慢地走回去。既然多年沒有上班,
她也就好長時間沒有過著背著大包,擠地鐵或是坐在大排檔般的工位上的擠來擠去的歲月。 但現在她要好好想一想,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十分刺眼。那個年輕的男孩子灑脫的笑容又一次準確無誤擊中了她的心。
孫教授有的是理性的位置。崇高的社會地位,穩步上升的晉升速度,外人看來般配的背景,知根知底的校友經歷。但這些在油然而生的本能面前,潰不成軍,在意或不在意,全在一念之間。
她已經四十多歲,多年以來活在眾人的眼光之中,讚歎著她的選擇。但如果以玫瑰來做比喻,或者以月季,現在幾乎就是最好也是一個轉折點。到了五十多歲,恐怕只會讚賞她從容的舉止,優越的生活,而不是作為一個女人。柔軟而發著光的頭髮,掐腰的曲線,以及松緊有致的輪廓——她又想到孫教授,人心之可測,上限不可限量。
那下限呢?
可以想象,以對方現在的地位和位置,絕對不會開誠布公地告訴她自己的選擇,自己的途徑,只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先是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接下來早上就會有豐腴的女人相伴,開車捎帶著去上班,再往後,這些情景就會不加掩飾讓她看到,讓她輾轉反覆,不戰而退。
在孫教授這個階層看來,多年的順遂已然修煉出足夠的圓滑,絕對不會讓旁人知道自己下一步的出牌,比如說娶還是不娶,定位幾何?繼續還是不繼續。因為過早地出牌會讓人處於下風,或者說引發不利因素。
所以,一切的被動實則是主動,主動誘發這一切,主動讓別人把話說出來。
孫太太的心很亂,她坐在寬敞的客廳裡,喝了一杯茶。陽光再次照進來,泛著刺眼的光。再喝到第二杯熱茶的時候,她終於拿出一個精致的電話本,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
岸芷剛起床沒過多久,她本來是告訴自己早睡早起,工作日要在六點半起床,以保持足夠的精氣神和狀態,但沒想到昨夜太冷,蓋著小毯子,因此一覺睡到醒來時,已經七點多。
下不為例,她對自己說。
老吳已經去上班,現在她坐在這裡享受著一大盤早餐,包括但不限於一隻牛角麵包,一個水煮蛋,橙汁,外加上火腿起酥麵包。當然,還有一杯咖啡。
“喂?”對方有些急促地說,好像沒有聽到。
“哪位?”她有些不耐煩起來,最煩的就是接電話,特別是早上當人在享用美食的時候,誰知道電話要說多長時間呢?一會咖啡涼了就不好喝。
“我是孫教授的夫人。”孫太太在腦子裡過著自己的稱謂,還是夫人來得順耳些,“也是你的校友。”
“知道,是有什麽事?”岸芷有些緊張,自己多年沒有見過孫教授,還是上次碰到一次,怎的讓人過問起來。她想到以前上小學時門口有買蘿卜乾和豆皮的,蘿卜乾上邊拌著紅油,一毛錢一份;豆皮泡在蒜水中,拿了邊走邊吃。學校不讓買零食,每次小同學悄悄買了吃沒事,但她如果買一次,十之八九會被老師發現。
“沒什麽,你今天有空嗎?有點事想和你說。”
本來,岸芷可以不去,但一方面,好奇心作祟,她的確想知道對方有什麽話和自己說;另一方面,上次和孫教授無意中碰上一面,雖說算不上理虧,但也覺得有些莫名。
沒有交情,此次前去是否有些冒險?掛了電話,她想了片刻。又決定不做多想,有交情又當如何?人心叵測。一個小時後,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在咖啡館。
沒有什麽比咖啡館更方便碰面,既不是餐廳,沒有太多爆炒的香味撲面而來,讓人分心,休閑的氛圍又讓人放松。無論熟還是不熟,只要點上一杯咖啡,各得其所。
孫太太先到,她看了看周圍,還是穿著那件酒紅色的罩衫,來不及換衣服。“一杯拿鐵。”
幾分鍾後,岸芷出現在門口,她不確定哪位是孫太太,還是對方招手示意。
“沒認出來。”孫太太自嘲地說,“上大學時,其實我們在一層樓,用一個水房呢。”
“當然,當然。”岸芷還是有些緊繃著,“你比當年好看很多,保養得真不錯。”
“先點杯喝的。”對方遞過來菜單。
“一杯紅豆冰奶茶。”
岸芷低著頭喝著,雖說有些不自在,直覺告訴她對方並沒有動怒或是質問的意思,氣氛很和緩。但說點什麽好呢?敘舊?之前沒有說過半句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連老孫的手機號碼都沒有呢。”片刻,她蹦出幾個字。
“不要緊。”孫太太看著面前的咖啡,有些放空。但既然來了,這些話還是得說出來,之前已經斟酌過。
“是不是以前老孫把你若有若無的釣著,給你一種他心裡有你的感覺?”
“那倒沒有。”岸芷吃了一驚,但仔細想想,自己這些年的確有過對方是否是大後方的念頭,但什麽也沒有發生,一年又一年地過去。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孫太太把咖啡拿起來,喝了一小口,“他是不會攤開來說,‘我們不適合,我並不會娶你,請另謀高就’的那種人。事實上,你出國的第二年,我們都在學校裡讀研,學一食堂的肘子肉很不錯,知道吧,他就經常打飯過來找我一起吃。”
“這可能是事實。”岸芷嘴上說,心裡想到,肥皂泡被戳破的時候倒也不過是如此平淡的感覺。
片刻沒有人說話,之間有些莫名的情緒流動,但雙方並沒有感到敵意的存在。兩個年齡相當,感情又有過一些交集的女人碰面竟然如此平緩,真是不同尋常,當然大概率是疲倦使然。
岸芷隨即不解地問,“這些年來,老孫的確沒有找過我,當然,我也從未找過他。但你今天說這些,卻不知為何?”
“不為什麽。”孫太太搖搖頭,“我看到哪本書上寫,四十多歲女人的天敵從來不是四十多歲的女人,我想如果他的行為給你造成一些誤會,那就是個自私的人。”
但是岸芷是個容易唱反調的人,她忍不住開始為老孫說話。“我以前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省吃儉用,住在一個很小的房間裡。這裡住著很多人,隔壁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自己不出門工作,每天呆在屋裡,卻喜好窺探他人的隱私,而且對早出晚歸但仍然拮據的丈夫很不滿意。每天肆無忌憚哐哐摔門的聲音好像不知道這聲音會驚嚇到旁人,裝作渾然不覺,造成無端的損耗。”
“多麽可怕的女人啊。”她把話題又轉回到老孫身上, 當年那個推著自行車,瘦削的身影一閃而過。“我突然想到,孫教授至少是個體面人,他不會摔門,舉止得體,而且有優渥的薪水和前程——他不算對不起你吧?”
一時無人說話。
“我完全是好心告訴你這些,不想看到他自以為是,認為把人玩於手掌之中,一切盡在掌握。這根感情的長線沒有你想的這麽重要,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結束。”孫太太下定決心,果斷地說,“現實總比自以為是玫瑰色的肥皂泡來的好,話不太好聽,但意思是真的。”
岸芷沉思片刻,和對方並沒有交情,也不相熟,的確不可能告訴她就算是現實,老吳的身邊,各式粉白黛綠如過江之鯽般層出不迭。沒有區別,二十年前就算和當年的小孫呆在一起,之後厭倦了都是差不多的結局。
眾人的競爭,蜜罐子裡的蜂蜜。
“謝謝你的這些話。”她終於說,“你看,我沒有孫教授的電話,他也不可能有我的電話。至於很長時間以前的事情,其實我們沒有開始過,從未真正地開始。”
岸芷喝了一口紅豆冰奶茶,“而且,我是個不喜歡聯系的人,更不喜歡接電話。有時一個電話連著打一個星期,對方很生氣,我想,這有什麽好生氣的呢?不願意接電話就是不願意接電話,該生氣的人是我。”
“你能這麽想,我覺得很高興。”孫太太突然感到意興闌珊,疲倦和辦完事的放松感交織。她很有禮貌地結了帳,往回走去。
岸芷又坐了一會,陷入沉思。有些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