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孫教授回到屋裡,發現隻開著一盞燈。
“晚飯吃什麽?”他隨便問,把手上的皮包放在沙發上。
“你回來吃飯嗎?”孫太太坐在一邊,頭都沒有抬一下。“我不知道今天你回來吃飯。”
孫教授聽得出話裡的衝勁,他懶得多問,準備衝個澡,然後略做休息。開會有些疲倦,回來沒有別的事情想做,就是舒舒服服地準備早點睡。
這些年來,他已然漸漸感到對方其實是個很強勢的女人,而且很多事情,一定要按照其意思來做才沒有衝突,哪怕拐彎抹角,也要按照對方的意思。比如在吃的這方面,他的體脂高,忌油,不能吃太多的肉,但孫太太認為吃肉是好的,不吃就是不知好歹,她會有技巧地存很多的肉,如此一來為了避免浪費,就必須一塊接一塊地吃。
到底是條件太好的女人如此強勢,還是條件一般的女人也會如此。孫教授暗自想到,完全是對精力的一種折損。
內耗太大。如果爭辯起來,對方就一遍遍地說,吃肉是為你好呀,補充營養。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不能吃這些肉,但好像不能準確理解他的點,然後爭辯往往又回到一開始。
如果是一般的女人,通情達理的,可能就認為你不願意吃這個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也就不會強人所難,但孫太太不同,她會從側面再次發起進攻。
他搖搖頭,晚上不吃也不要緊,反正中午吃了很多。樓下有個燒烤攤子,但既然回來,也懶得下樓再去買點吃的。他又不經意地想到,如果是一個簡單的太太,哪怕學歷低一些也不要緊,看見他回來就去熱飯,吃得簡單一點,也沒有爭吵,更不會強加於人,這就完全達標。
現在的這位從來不會站在他的立場上想一想為什麽是這,為什麽是那,永遠是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來做,那就是對著乾。
她要的,只是順,順勢而為。
孫教授衝了個熱水澡,現在放松很多,躺在床上養神。他突然想到何冬川,倒是很羨慕他的太太。聽別人說,何教授的老婆是在餐館吃飯時認識的。一般的人會想著大教授找了一個服務員做老婆,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類事發生很多。現在他倒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輕松得多。服務員做老婆,性格柔和不強勢,知情識趣,體貼且會關心人,晚上回來就拿過來熱飯熱菜,平時也不會動輒產生對抗心理和情緒。特別是如果對方還年輕個十幾歲,美貌一些,那就再理想也沒有。在其它的方面,他和何冬川的價值觀是不相合的,但在這個點上,現在他突然羨慕起來。
直率有直率的好處,直擊事物的本質。到了四十多歲才知道,他不需要一個知識分子型的老婆,太多意見,指手畫腳,優越感過多,最讓人心煩意亂的就是強加於人。不分大事小事,不分場合,不問理由地強加於人。
屋外的燈光漸漸暗下來,只有幾戶把燈開著。現在都在省電嗎?他想到對面那個樓朝這邊的是臥室,也對,現在不算晚,人們大多會呆在客廳裡。孫太太在客廳裡漠然坐著,不知在看電視還是吃水果,他不想過去。
他突然想起岸芷,那只是個理想中的身影,也不見得會是一個好的太太。何冬川是不是在上學時對她也有些好感,但有些事情岸芷也是做不來的。可見沒有攜手,也是宿命。不能指望她處理好大小雞毛蒜皮般的瑣事,或者是極有耐心地傾聽,岸芷從來就不是個好的傾聽者。
窗外又暗了些,不用再過多久,他就會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孫教授不能容忍自己在晚上十點之後入睡,雖然經常打斷這個規律。
正在此時,孫太太走了過來,有些話不說還是憋著不自在。
“今天早上我去買菜回來,想著給你帶一包熱乾面。”她說話還是很有技巧。
“哦?”孫教授知道重點在於後半句,不在熱乾面。
“然後,我看到你沒有開車。”
“對呀,今天上午有個業界的會議,我想著停車不方便,就沒有開車。”孫教授說的也不算假,“地方又不熟,過去找停車位就要半天。”
“我就問一句,你怎麽說這些?”孫太太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對方,那表情是試探的,察言觀色,讓人心裡不舒服。
“你不就想問這個?”孫教授不解地問,“是你問起來的。”
“有什麽話直接說,不要拐彎抹角。”她很沉著。
這話說反了吧,他心裡想,又來做規矩。“你想問什麽就直接問吧。”
孫太太覺得有些氣悶,對方有什麽話不會直接說的,只會把人往一個方向上引,逼得別人開口,可能他熟知經濟學理論,主動提的人會比較吃虧些。
“那個開車來接你的女人怎麽回事?還蠻豐腴的呢。”
“這叫什麽話?一個校友,開車順路。”
“MBA的校友不能算是校友吧。”孫太太冷笑一下,突然變得很尖刻,在早上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優越的中年婦人,心滿意足地去買菜。
“隨便吧,有教無類。”
孫太太楞了一下,打算毫不吝惜地揭穿對方,“省省吧,我們多年的心力把你托舉到這個位置上,滋養的好些,看到三十幾又有風情的女人就動了心思。”
“有沒有風情,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孫教授感到並無實質性進展,有名無實。最多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但這又不很出界。
看,如此虛偽,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話。孫太太突然感到氣悶,只要對方說這種台面的話,就不要想知道他真正是怎麽想的。
“今天,我去和岸芷碰面了。”她把話題轉到這裡,很有技巧地停住,看對方的反應。
孫教授警惕地說,“你們見面啦,談些什麽?”
“沒什麽,我告訴她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娶她。”
他突然感到沒來由地一陣暴怒,把手往前伸著,“這關你什麽事呢?我不娶她不是娶了你嗎?”
“這不同。”觸痛到對方,孫太太感到合理些,心裡舒服很多,她轉身往外走去。
晚上八點多,也要準備早點入睡。雖然這場吵架並沒有實質的意義,孫太太既不能指望對方把牌都拿出來,打算和那個女人走到哪一步,還是逢場作戲,但至少她成功地刺痛到對方,如此一來,情緒也有個閘門,放出刻不容發的壓力。
她洗了臉,衝了熱水澡,又往臉上敷著青瓜面膜。需得出這口氣,得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至於超市,孫太太想到,自己可能這段時間都不會去那個超市。
現實如同夜風,看不見的時候它是讓人心醉的,但看得到的時候,就像此刻,卻依稀帶著些涼意。
“我不合格,不是一個很好的太太?”她突然有些悲哀地想到。女人到了一個年齡段,想要再引發愛情,是很困難的事情。自己並沒有事業,有事業是很奢侈的。孫教授有事業,周圍還有很多青蔥環繞,其朝氣在舉手投足之間,不費吹灰之力。而成熟的女人們,垂涎其事業或是條件的,也是有意識地接近,問了就是正常交往。
青瓜面膜比玫瑰面膜的氣味更加清醒些,十分鍾之後,孫太太揭下面膜,用乾發帽包著頭髮,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她想到自己有些同學十幾年前出去讀博,當時看起來前途未可限量,然而不需更多,只要一兩個節點沒有抓住,就會被打回原形。找到工作沒過多久被裁,到現在還沒有落定,可見要安安穩穩地呆著需要多麽大的本事和造化。一旦沒有工作,又沒有成家,十幾年和以前學生時期相比,實際上沒有更多的實質積累,那以後又去哪工作?可見只要有一個點沒有抓到,如同踏空電梯,之後就會產生很多問題。
孫太太不願再多想,關了電視,準備早點入睡。
暮色之中,月色傾瀉在樹上。
“你們見了面?有什麽理由?”
晚上八點多,阿溪從岸芷那聽到這個消息,她感到不可思議。
是有些場面上的人,不管八竿子打不打得到,仿佛可以隨時坐下來喝茶、敘舊,說幾句話,溫情四射。但她不是,從來不會應酬,想到要和沒有說過話的人坐在一起,都會感到有些疲倦。如同面試般回答問題,有經驗的人在三個問題之類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出所有的情況。“你在哪住?”“在哪上班?”諸如此類。她和以前的領導首次碰面,就隻被問到一個問題。無所遁形。
“沒什麽,就是一起喝了點飲料。”岸芷黯然道,“沒有想到主題就是說其實老孫當年從來沒有想過娶我。”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阿溪再次感到吃驚,“他如果打算娶你,怎會十幾年沒有行動?”當然,她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直接,“也不排除他在心裡掂量過,考慮過,多方的利益,外加上理性的比較,但最後沒有這麽做。”
“這倒是事實,如果只看事實的話。”岸芷自嘲地說,“誰說過程更重要,現在誰還能說釣勝於魚。”
“有些會更看重過程,但以果為因,包容消化一切。”阿溪想了想,本來現在到了晚上準備入睡的時間,但她不介意再多說一會。“比如一個人喜歡吃牛肉面,也喜歡吃金槍魚三明治,但他早上只有一個肚子,所以只能吃一份,選擇就是下意識的,並不需要輾轉反側。”
“算了,不願多想。”岸芷淡然道,“不知她為什麽要找我說這個,並沒有一直盯著這些粉紅色的肥皂泡泡,沒有期待。”
“可能孫太太不是這麽以為,雖然,單線聯系是很危險的事情。把所有的指望放在一個人身上,或是只有這一條線,如果失之就會掉落,這是很危險的事情。”
“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我突然意識到那些折損過我的人,都會不知不覺中褪去。其中玄之又玄,不知是否有些關系。”岸芷突然說。
“玄妙當然是存在的,比如我的一個朋友炒股,每天盯著股市,心情起伏不定。因此,工作日絕對不會穿綠色的衣服,雖然她穿綠色也很好看。又過了一段時間,連周末也不敢穿綠色衣服。”現在已經到了該入睡的時間,如果錯過這一波困意,恐怕要等上好一會才能睡,最擔心就是半夜醒來,醒來後如果不能很快再度入睡,哪怕九點前準備睡覺,也是起不到半點作用,無用功而已。
雖然如此,她看到岸芷今晚卻有些想要說話的意思,並不好推托。現在想想,之前好像沒有哪個晚上,會有人拿起電話來說上這些話。
月光極其寫意地瀉進來,如銀盤般。天氣有些涼意,阿溪準備待會把小被子找出來。
但岸芷沒有半點困意,可能今天和孫太太的碰面多少刺激到她,仍然在那裡絮絮叨叨地說著。“你知道嗎?在那裡上班,根本就沒有半點前途。只有過來人才知道,糊口於四方。但當時不知,以為在公司裡上班,可以按部就班地升上去,然後拿好一點的薪水,攢幾個錢,在大都會裡買個小房子,扎下根來。”
“但現在上班也買不到房子呀。”阿溪隨意說著,“就算升上去,才拿幾個錢。”
岸芷好像沒有聽到,繼續說下去。老吳晚上要開會,還沒有回來,因此她也陷入深深的寂寥之中。“既然心知肚明在那裡上班,沒有半點前景可言,只是為著一碗飯,卻為何要在周末讓人做這做那,畫很多前途的泡泡,好像以後都有機會。事實上,都沒有機會。”
“那些話都是假的。”阿溪終於有機會插進來說,“但如果她們不這麽說,就怕你不會老老實實,盡心盡力地做事。”
“這才是肥皂泡。我和老孫之間不是,只是若有若無的一個身影,年少時的期待。兩心相許,沒有修成成果,也是現實——但我是如此之老實,受了別人的一點好處,或是模棱兩可的說詞,周末也不停歇地做事,這一晃就把自己完完全全給耽誤進去。”
阿溪沒有問,你周末都做了些什麽事?她此時困意上升,鼻尖如同瞌睡蟲般昏昏欲睡。“算啦,過去的事不要太做計較。居上位者,要態度謙和些,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下位者,夕惕若厲,知止而不殆。”
“她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岸芷繼續,她的聲音好像在夢遊般,又好像喝了杯牛奶般,“老楊,為什麽要如此壓榨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升職,給我一點前途的意圖,卻故意製造一些幻想。不升職,往外跳,跳不出去;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把人的翅膀折斷,呆在這裡給她辦事。若有若無,樹上開花,處心積慮。”
“唐某,為什麽要屢次針對我。是領導指示的吧,和我說話總是大聲大氣,莫名其妙地摔門,甩臉子,一次又一次,當眾讓人下不來台。知道我是讀書人,不能爭鬥,吵起來勢必會順勢被裁掉,而當時找工作卻是如此艱難。三個月找不到工作,四個月找不到工作,一個季節很快過去,房租、水電費、電話費,還有消耗的蔬菜和水果,誰敢在這裡和人爭吵。”
“一邊用,一邊擠兌。過河拆橋,讓人抬不起頭。有底線的被沒有底線的如此欺壓。還有孫太太,她小看我。我怎麽會和老孫暗通款曲,這些年並未見過面,手機號碼也沒有。既不當季,也不當時。她小看我,我多少也是她的校友,為什麽?”
“岸芷,別想太多。”阿溪忍不住說,她好像聽進去,又好像沒有聽進去。“喝杯牛奶,睡個覺,第二天早上就好。吃一盤熏肉、煎荷包蛋,喝一杯上好的榛果咖啡。”
“沒有誰能小看你。曲則全,枉則直。少則得,多則惑。”
“阿溪,你的文學修養越來越好。”岸芷模模糊糊地說,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清淨如水,她們終於沉沉睡去。窗外的梧桐樹留下一根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