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岸芷坐在桌邊發呆。

　　皮探長和阿溪又趕了過來，這次她也覺得蹊蹺萬分。窗外的麵包雲早已消失殆盡，但雨點還沒有下起來，屋裡一陣悶熱。老吳在公司忙著手頭上的事情，最近又到了月底衝刺的時候，需要看得緊一些。

　　“為什麽沒有和老唐吵起來?”王岸芷用手撐著腦袋，機械地重複對方的提問。終於，度過一天的疲憊和悶熱讓人無法及時而妥帖地想出應對的話，只能說出事實。“很簡單。她是故意的，目標就是要挑起爭鬥，而在我們公司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如果兩個人當眾吵起來，其中一位勢必要走人。”

　　“有這個規定?”皮探長問，他沒有在公司裡上過一天班，在他所在的單位，為著看問題的角度，以及不同的做事方式和風格吵個面紅耳赤是常有的事。“如果是爭辯問題或討論報告，想必會不同。”

　　王岸芷搖搖頭，“我剛進公司不到半年，就聽到有一個員工站起來大聲地頂撞其部門領導。看上去是很常見的事，因為都坐在大排檔般的工位上，如果放出聲音來這一片的人都能聽到。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她的上司放聲說讓她再打個電話核實一下，看起來沒有太多的問題，顯得管理工作態度認真又踏實。但意想不到的事發生，現在想想可能是快要下班的原因，那個同事突然站起來，大呼其名，‘某某，我忍了你很久了，每天要打這麽多的電話，加班時間這麽長，電話反覆打……’但她的上司義正辭嚴地說，‘公司沒有給你開工資嗎?讓你上班就是要做這份工作的。’”

　　“問題是這些事情是那個員工加班加點，自己完成的。但聽起來卻是上司比她工作更認真、主動、負責。”阿溪喝了口茶，“只要當中不時發出一個命令或是更改一條之前的安排。”

　　“事情的結局就是那個員工離職，我在之後的一周就沒有看到。”王岸芷轉了轉眼睛，以免過於疲勞，“所以這個事情從一開始就讓我知道，在公司如果想要保住飯碗，不要和任何人在公開場合吵架。”

　　“為什麽?如果別人找到你呢?”皮探長不解地問，以他的職業氣質分門別類，不可能躲避任何衝突，這些都夠不上，但是阿溪卻能感受到其中的道理。

　　“因為你離領導遠，如果旁人用一套事先準備好的說詞，會越來越被動。”阿溪平淡地說，“所以要盡可能避免這種局面。”

　　“對，就是這個意思。”王岸芷默然道，“說的狠一點，如果是請君入甕，被倒打一耙，那就不劃算。”

　　“但老唐為什麽要這麽做?她不也是一個普通的員工?”皮探長想了想，“對不對，你們之間不是說不升你就升她，沒有非此即彼的關系。”

　　“當然是受人指使的。可想而知。”王岸芷站起來，給他們又倒了點水。

　　“以老唐那個火爆栗子的性格，留在公司中自然是領導覺得她有可取之處，總不能讓人自己臉紅脖子粗地和一個下屬吵架，成何體統。所以漸漸地，老唐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幾任領導都沒有讓其走人，完全是因為懂得察言觀色，外表剛直，可以和領導想要弄走的人公開發生爭執，從而讓人有機可乘。”

　　“那這麽說來你的動機也不小啊。”皮探長突然想到一個點，“對方以前招惹過你，對不對。”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岸芷淡然地說，“這是我最近看到的話，本來是可以找到更為貼切的描述，

但一時之間想不到其它的。怎麽說呢?如果要爭，欲望只會越來越多，當然有一、有二，還有三。這麽說比較複雜，簡單來看，如果爭成了一種習慣，那麽看到誰都會下意識地去爭奪。所以，我在經歷過這些年之後，一再告訴自己不要爭。”　　“那你認為這件事是誰做的呢?”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會，“也可能是對方知道的事情太多，有些人好打探，喜歡查戲，比如一件事情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卻好像不知道就吃了虧。我以前住在城市的另一邊時，每次買東西，比如大米，敲門送過來的時候，住在旁邊的人總會恰如其時地把門打開，所以我一直認為回避是人類最美好的品德。對有這種習慣的人來說，只要把門打開，空間就延伸到外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窺探。”

　　“可能那些人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你指的是老唐可能在無意之間知道些閑話?”

　　“如果僅是知道倒也大概率無事，最怕的是有些人會把這些閑話再拿出來暗示一遍，邊說邊得意地觀察對方臉上的表情，從中找到快意。”

　　“可以稱之為試探。”阿溪簡單地說。

　　“但如果不關她的事，試探就很危險。”

　　夏夜的溫度又漸漸升高，前幾天的涼快不再。皮探長坐在那裡，感到又悶又熱。他雖然喜歡做事的感覺，卻不喜歡事情做不出來。看來又是一無所獲，聽到這些模模糊糊的話語，除了知道對方有一些引起衝突的舉止和習慣，但這些並沒有明確到足以指向某個人的程度。

　　“已經很晚了。”他和阿溪對望一下，準備站起來返回。還是要回去休息好，腦子轉的才更加清晰些。

　　“這麽晚了老吳還沒回來。”他們已經走到門口，屋外還有幾棵梔子花發出清香。

　　正在此時，阿溪想到之前皮探長記錄到的一句話，她以隨隨便便的態度問，“對了，以前經常派你去給老吳送資料?”

　　“怎麽會?”王岸芷感到這個問題很突然，但也輕松地笑了出來，“當然不是，我只是經年累月坐在大排檔的工位上，做一堆勞而無功的事情。”

　　他們返回時和老吳的車子擦肩而過。

　　最近公司裡的事情越來越多，在這些年的經歷中，老吳早已感受到一個真理，順起來的時候，一呼百應，每一件事都有意外之喜，來的比期待更高一些;但一旦進入盤整期，萬事蹉跎，不是這裡要添補，就是那裡需要多加注意。他碌碌於開會中，從一個業務板塊的會議無縫對接到另一個板塊，好像不開會，不過問工作，下面就會敷衍，不用盡全力。雖然，截止到目前，他們有一個板塊落後於競爭對手，還有兩個板塊的業績處在虛無縹緲中。“投入產出性價比不高。”老吳默默地想到。

　　他在車裡坐了一會，並沒有著急回去。屋外的梔子花肆意開著，從五月初一直到現在，但最好的時節業已過去。

　　蟋蟀在遠處的池塘叫著，這一片有很多蒼蔥的樹木，因此到晚上會吸引很多的小蟲。

　　老吳坐著，不發一言。

　　他越來越不願意回去，剛開始的時候沒有發現，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本來以為岸芷是楚楚可憐，柔弱的很，手足無措。但不知從幾何起，發現她工於抵抗，而且那種抵抗之心是隱隱約約的，讓人越來越不舒服。

　　比如打電話的時候，一定要先掛電話。其實話距離說完也就是一兩句，但卻唯恐別人領了先，這是不大的細節，但讓人心裡很不舒服，好像一定要佔據上風。

　　再比如有時會出一些驚人的話，讓人聽著感到被刺激到的時候，卻輕描淡寫，說是無意之舉。單看是挑不出問題的，但聽在耳中，卻是若有若無的不滿。他有一次在外出差，很是疲憊，晚上開會，第二天睡到七點多，然後在視頻中很高興地和岸芷說，“睡了個好覺，一覺睡到七點一刻。”

　　“享福。”這是對方的回答。

　　當時他聽到，心中卻是一驚。話中的意味，隱藏著不滿、不得。但那時他仍以調節為主，認為有話要說開。“怎麽能說是享福呢?昨天早上五點多就起床，所以才這麽疲憊。”

　　對方嘻嘻哈哈，說是無事。

　　再討論下去就是他心眼小。很多這種事情堆積在一起，讓人越來越不安。

　　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現在看來，岸芷多年以來已經養成一種做事風格和習慣，那就是說，她是不會主動拒絕一件事情的，但一定會以一種讓人極其不舒服的方式，讓人不戰而退。

　　這就是泄廢的感覺，不，事情不能這麽發展下去。

　　很輕易地拒絕，或是扭轉他人的感情，從中找到極大的快意。他在滿山的暮色之中，看到一根長長的影子。

　　事情怎麽會發展到如此境地。

　　記得剛開始看到岸芷，還是在上班的電梯裡邊，當時她拿著一只有葡萄藤的綠色杯子，蹦蹦跳跳地走進來，穿著靴子和橄欖色帶帽子的派克大衣。

　　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看上去如此輕松，卻又如此熟悉。當時他的心中暗自詫異，怎麽這人從來都沒有見過，卻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沒有見到的機會，能夠看到的，只是各個集團的高管，或是她們用的人。而且當時也有旁的安排，這一轉就是很多年。

　　再次重逢的時候，她在商場的電梯上，準備去吃飯。想來也是奇特，都和電梯相關，可能，只有在電梯上，才能讓人注意到旁人，有空閑，眼光也可以專注起來。當然，商場的電梯是斜長的。他的手搭在把手上，看到對面來的電梯上站著一位熟悉的女子，穿著淺紫色襯衣，卡其色的坡跟鞋，眼睛卻拘謹地看著手機。

　　這就是他印象中羞澀清高的王岸芷，沒有主動迎上去，也不會用眼波和他宛轉地打個招呼，如同公司裡那些裝扮得過度的高管。她完全是相反的，冷漠而貌似拒人於千裡之外。

　　沒有想到現在這種做事的風格和習慣帶給他的卻是挫傷感。

　　她是暗中拒絕的，一定是。

　　用一種海綿般暗自滋長的方式，傷人而不自知。

　　老吳閉上眼睛，這時手機卻響了起來。

　　拿起來看，卻是助理發的消息。

　　“您吃飯了嗎?晚飯一定要吃呀，吃晚飯，再去走一會，散散步，還要多喝水。”

　　對方對他，既殷勤，又體貼，有著蘋果版的臉龐和柔潤的身條。

　　但他不想回復，並不能鼓勵這種行為舉措。他必定沒有所圖，但謹慎些也不為過。

　　對於這些助理，和其它的員工相同，三年一個合同期，但做得好的和做的不好的差別卻很大。有些不適合這個崗位，可能幾個月就會被換崗，再不濟就離職。過於心高氣傲和過於出類拔萃的都做不了助理。

　　而那些普通員工，如果不能及時地拔出同列，十年之中，青春大多為叢林般的寫字樓所吞噬。在這個城市中，在吃穿用度的開銷之外，十年所能換取的只能是區區十幾二十萬，並不能夠扎下根來。昔日再意氣風發的學子都一籌莫展，十年過去以後，早已顯出雨打風吹的疲態，新一批的青蔥又步入進來。

　　老吳閉上眼，深深地歎著氣。

　　他幾乎把王岸芷從深淵中拉上來，既有港灣，又有衣食無憂的生活，卻為何到如此境遇。正當時的中年才俊，比如孫教授，事實上在老辣之人眼中，並不會給王岸芷一個歸宿，因為一早就認識，如果要給的話，早就生根，不會蹉跎至今。所以答案只有一個，孫教授另有打算，而且是一早就有別的計劃。

　　蟋蟀的叫聲打斷了他的這些念頭。已經很晚了，他打開車門，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