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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有我的世界》第6章 新的陪伴
  母親說,我童年喜歡笑。一逗就笑,牛奶濺到臉上會笑,筷子掉到地上會笑,被大人舉起來采桂花會笑。父親把自行車停靠在路邊,將兩歲的我放在後座的兒童椅上,自己去超市買東西,我就對著川流不息的行人笑,笑個不停。

  這些都是母親說的,我不記得。

  五年級的午睡時間,我睡不著,眯縫著眼看到前排的胖子偷偷跑到教台,藏起黑板擦。數學老師上課找不著,厲聲問,是誰搞丟了。

  我嘿嘿傻笑,數學老師揪住我的耳朵說:“是不是你?你笑什麽,你笑就是你藏的。”

  我倔強地站在那兒,因為耳朵被高高揪起,腦袋只能斜著。

  可是同學們都在看,我忍住疼痛,若無其事地說:“不是我,我知道是誰。”

  數學老師沒有撒手,說:“誰?”

  耳朵裂開般地疼,我感覺她再用力一些,我就無法保持笑容,大概還會哭出來。

  我說:“我不能打小報告。”

  數學老師憤怒地說:“你給我站著,這堂課你給我站著上。大家看,就是這種人,誰也不準跟他玩,對這種人只有一種辦法,大便也要離他三尺遠。”

  同學們哄堂大笑,我看見胖子笑得特別開心。

  放學路上,我剛走出校門,被人一推,摔進花壇,枝葉劃破了臉。胖子從我原本站立的地方跳開,擠進一群同學中,他們一塊指著我。我狼狽的回過頭,想看看是誰做的,但是沒有人回答。

  我想衝他們笑一笑,失敗了。小孩子奮力掩蓋自己的狼狽,失敗了。我一路哭著回家,右胳膊平舉,袖管沾著淤泥。

  那天的哭聲,一直殘留到大學的夢境。

  他們以為我喜歡笑,其實我只是掩蓋自己的狼狽。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從來不敢面對那些漆黑的目光。

  努力地笑,想表現得不在乎,不是勇敢和無畏,而是膽怯和卑微。

  因為我在乎。

  但我一直記得那個小女孩,我還買了烤腸,委托護士帶給那個貪吃的小女孩,這應該是我欠個這世界的最後一件事。

  三天深夜,我走到馬路對面的便利店,拎著麵包和啤酒走回醫院。江南的小雨一直沒停,住院部燈火通明,我挑了張草坪角落的長椅,擦都沒擦,坐著發呆。

  路燈照亮細微的雨絲,我的影子融進大樹,一切沉寂,仿佛宇宙初生,生長和消亡不為人知。

  麵包、啤酒和安眠藥依次擺開,這是我今夜的安排。不記得喝到第幾罐啤酒,發亮的雨絲在眼簾旋轉,如同無數閃爍的耳環,天地之中舞動不休。

  下輩子快樂的事可能多一些。

  我試圖笑一笑,眼淚卻嘩啦啦掉。

  大學時代,從沒想過接手飯館。同宿舍的劉十三,因為臉太方,人稱方塊七,一直堅信我未來可期。

  他踩三輪車到批發市場,搞了一堆小商品在食堂門口擺地攤風雨無阻,每日叫賣四小時。他把掙來的錢分成兩份,一份寄回家,一份放在抽屜裡,告訴我抽屜裡的錢隨便拿。

  我沒有拿過,直到談戀愛,第一次約會,硬著頭皮問方塊七借錢。方塊七打開抽屜,把所有的錢都塞進我口袋,說:“別去肯德基,找家西餐廳行不行,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你先全拿著。”

  方塊七說:“別想著還了,來你們要是結婚,就當我的份子錢。”

  方塊七是大三退學的。批發市場裡發生群毆,他護著自己的貨,

挨了十幾棍,嚴重腦震蕩,都查不出來誰下的手。  畢業後我攢了點錢,坐長途車去泰州,方塊七的老家。兩年沒見,我做夢也想不到,方塊七基本沒有自理能力了,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年邁的父母照顧。當時我坐在床邊,方塊七瞪著眼睛,眼珠調整方向,咧著嘴口水淌個不停,喉嚨卡出一聲聲的嗬嗬嗬。

  他父親手忙腳亂給墊上枕頭,對我說:“他看到你了,他認識你,他認識你的。”

  劉十三靠著枕頭,身體松軟,胳膊擺在兩側,只有手指像敲鍵盤一樣抖動,腦袋轉不過去,就眼珠斜望我,眼淚一顆一顆滾下來。

  他父親說:“他想跟你講話,講不出來,急。”

  我抓著劉十三的手,說:“那你聽我講,我講,你聽。”

  絮絮叨叨半個多小時,方塊七的父親都打起了瞌睡。

  我替劉三十掖好被子,站起來說:“我走了。”

  沉默一會兒,說:“我過得不好,做做家裡的那個小飯館,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平靜許久的劉十三突然脖子暴起了青筋,嘴巴張大,頭往前一下一下地傾,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傾一下,便發出一聲嘶啞的喊叫。

  我被嚇到了,跌跌撞撞衝出房門,蹲在院子裡失聲痛哭。

  我知道,劉十三不接受自己的生活,也不接受我的生活。

  我們兩人曾經是上下鋪,深更半夜聊天。出十三說:“你將來肯定能乾成大事。”我問:“什麽大事?”方塊七說:“你看我擺地攤這麽拚,也算人才,將來你乾大事,一定要記得帶上我。”

  我說:“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厲害的地方。”

  劉十三用腳頂了頂床板,說:“周子炎,你相信我,只要活著,你什麽事都能乾成。”

  回程車上,我昏昏欲睡,耳邊回響著方塊七痛苦的嘶喊。像一個啞巴被擀麵杖壓住胸腔,把人當餃子皮一樣擀,才能擠出那麽淒慘撕裂的聲音。

  她對我的印象始終在我喜歡高夢雨的那個時候,雖然他見過王欣怡,但是因為中途退學。不明了我和王欣怡後來的事。

  恍恍惚惚,劉十三的哭聲,母親的哭聲,混合著自己的哭聲,在小雨中此起彼伏。我摸到長椅上的藥瓶,整瓶倒進了嘴裡。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明明王欣怡還在等著我去娶她,但我卻一心想死。或許是我自己覺得配不上她吧,也或許是別的事。

  當雨絲打在臉上,我以為人死了以後依然有觸覺。仰面平躺在長椅上,視野裡夜空和樹枝互相編織,頭疼欲裂。翻身坐起,腳下踢翻幾個丁零當啷的啤酒罐。

  我迷迷糊糊記得吞了整瓶安眠藥,大部分的記憶有點碎裂,斷片了。掏出手機一看,五點沒到,估計昏睡了幾小時,從頭到腳都是宿醉的反應。

  乾嘔幾聲,踉踉蹌蹌走了幾步,頭暈目眩,扶著樹晃晃腦袋,才清楚認識到一個問題——我沒死成。

  我強撐著彎腰,撿起啤酒罐,丟進垃圾桶,搖搖晃晃走回住院部,摸到自己病床,倒頭就睡。今天一定要死掉的,妥妥死掉,但先讓我再睡一會兒,宿醉的腦子太混沌,想不出一種新的死法。

  這一覺睡得非常漫長,夢裡有個熟悉的聲音一直哼著一首歌。

  I don't live in a dream.[1]

  I don't live in a dream.

  I don't live in a dream.

  潔白的面龐,長長的睫毛,天藍色的圍巾遮住下巴,高夢雨小心翼翼夾起一片筍尖,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笑:“對不起,我也沒什麽錢,所以一塊吃吧。”

  再次醒來,直直對上護士充滿嫌棄的臉。

  除了頭疼,我什麽都記不起來,傻傻望著氣衝衝的護士。她遞過一瓶水,冷冷地說:“住院三天,喝了三天,你跑醫院蹦迪來了?”

  我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回答:“腿斷了,蹦不起來。”

  護士抱起被子,下了逐客令:“三天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左右張望,隨口問了句:隔壁床的大爺呢?”

  護士似笑非笑地說:“早上出的院,你親自送的他,忘了?”

  我拚命回憶,腦海全無印象。“真的?”

  護士一臉幸災樂禍。“當然是真的,人家兒女終於商量好接老父親回家,結果你哭得天崩地裂,跪在車前不讓他們走。”

  我呆呆地又問一遍:“真的?”

  護士點頭:“你還威脅他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要是對丁大爺不好,就會被天打五雷轟。”

  我不想聽了:“這話說得也沒錯……”

  護士接著說:“然後你就一巴掌劈向路燈,還好沒骨折,不然你又要賴三天。”

  怪不得左手隱隱作痛,我看看紅腫的小指,坐在病床上有恍惚。

  護士知道我斷片了,猶豫了下,說:“丁大爺讓我轉告,說謝謝你,讓你好好活下去。”她歎口氣,說:“心裡難受的話,多出去走走。”

  開車回家的路上,街道亂糟糟,各家店鋪放著音樂,公交車輪胎碾過柏油路,小孩打鬧,玻璃瓶砸碎,電瓶車相撞……但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後視鏡裡,我看到王欣怡黯淡無光的眼神。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是顫抖的,渾身冰涼,內心匍匐巨大的恐懼,仿佛一尾鋒利的魚在身體裡遊動。

  差不多該走了吧。望著後視鏡,我用力想對自己擠出一個笑容,試了幾次,嘴角不停抽動,笑得難看又悲涼。

  深吸一口氣,再笑一次。

  沒成功。

  算了。

  面前是不知來處的雨水和不知歸處的湖水。我閉上眼睛,踩向油門。就這樣吧,悄無聲息,連人帶車,一起消失在雨水中。

  “叔叔,你要去哪裡啊?”

  晚風寂靜,後排傳來脆脆的童聲,嚇得我一腳踩歪,愣是踏在了刹車上,麵包車差點散架,直接熄火。本以為發生幻聽,我驚愕地回頭,一個齊劉海小女孩從後座冒了出來,大得出奇的眼睛,傻了巴嘰地瞪著我。

  活生生的小女孩,還背個粉紅小書包。大眼瞪小眼半晌,我是嚇得腦子停轉,她是雙目充滿困惑,我終於由怕轉怒。“你誰啊?為什麽在我車上?”

  小女孩皺皺鼻子。“我叫小聚, 你欠我東西,忘啦?”

  我從記憶裡檢索了一下,猛地想起是那個要吃烤腸的小孩。“你你你……我已經讓護士買烤腸送給你了,幹什麽呢,小小年紀又要來訛詐?”

  小聚笑眯眯地說:“叔叔你別激動,我呢,是看咱倆有緣……”

  “有什麽緣,”我不客氣地打斷她的套近乎,“你一個住院的跑我車裡幹什麽?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這小孩可是分分鍾要搶救的,雖然如今我不怕任何連累,但心裡總會慌。

  小聚連忙爬起,從後扯住我。

  “叔叔,回醫院也沒用,我是腦癌晚期,治不好的。你看在我快死的分上,能幫我一個忙嗎?”

  她的語氣小心謹慎,鼻尖微紅,黑亮亮的眼睛蒙著層水霧,盛滿了哀求。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面對生命有限的小女孩,我果斷回答:“不能。”

  大家都是快死的人,何必互相妨礙。

  小聚一愣,低聲說:“可我回醫院的話,就出不來了。叔叔,我偷偷爬上你的車不容易,今年也才七歲,還沒見外面的世界……”

  我扭回頭,試圖再次打著麵包車的火。“那就在回去的路上抓緊機會,多看兩眼。”

  確定得不到我的同情,她當即一收眼淚,彈回座位,兩隻小手交疊抱在胸口,斜視著我。“但凡你有一點點憐憫之心,至少問問幫我什麽忙吧?”

  我頭皮頓時發麻,聽著怎麽這麽耳熟?

  好像在高中畢業那天。高夢雨也說過。對此我也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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