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頂牛忘情地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悲憤情緒之中:“可是好人都在哪兒啊?遲小蔫,強中,都死了,都死了。好人都死了。”就算在如此自憐自艾的境遇下,他還是把把回穎這個綿羊和崔老七那群山羊分開了:“回穎是個好人。今天見到的這些人,只有回穎是個好人。”回穎是個好人,因為回穎今天知恩圖報地為他剖白了,還因為她長得的確溫柔可人。
這時,不遠處傳來姑娘的聲音:“吳頂牛!可找到你了!”吳頂牛一驚:“是三小姐?”吳頂牛回頭,愣了。不遠處,站立著一個姑娘,這姑娘要說素不相識,可影影綽綽好像在哪見過。要說似曾相識,可到底在哪見過,卻打死也想不起來了。
姑娘語氣溫和,像個知心的大姐姐:“吳頂牛,不認識我了?我是強華。”
吳頂牛有點兒蒙了,強華,強華是誰?強華耐心地解釋:“強中的堂姐,遲小蔫的表姐。”一語驚醒夢中人,吳頂牛想起來了:“我訂的那個媳婦!”這話說得太四四方方,饒是強華這樣大方的姑娘也臊得紅霞蓋臉。強華嗔怪地說:“胡扯,咱們沒結成婚。”吳頂牛這才發現自己說走嘴了。
當日晚間,吳頂牛在強華家留宿。強華父母並不知道吳頂牛訂婚那天就想退婚的事,隻當他急於抗日,才匆匆離去的。強華的父親問起七裡泊之戰的細情。吳頂牛一聲悲歎:“強中死得太冤枉!遲小蔫死得太慘!”強中和遲小蔫真的死了?強華呆住了。
吳頂牛講起那天的戰鬥經過。那一天,雙方開戰了。吳頂牛第一次參與指揮戰鬥。他有熱血,但是沒有戰鬥經驗。他對子彈的有效射程一竅不通。他對散兵隊形一竅不通。他對如何掩護、如何衝鋒一竅不通。這不能怪他。他和他們都是老實百姓,是本分的農民。他們以前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拿起槍戰鬥。他們從前最恨當兵的。他們說當兵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光知道禍害百姓。要不是面臨亡國滅種的災難,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想起當兵。
農民戰士一打仗,就慌了,忘了吳頂牛的命令,亂放槍。吳頂牛一邊打槍一邊罵:“打準點兒。雙生你不是個木匠嗎?怎麽也瞄不準?強中,愣神兒乾嗎?”強中喊:“子彈打光了,一個鬼子也沒打著!哎呀,我還剩下一顆子彈。”吳頂牛罵道:“他姥娘的,一人也就一兩發子彈。都浪費了。這不是打仗,這是自己給自己發送(送葬)!”
農民的子彈稀少,而且呼嘯著,冒著煙在鬼子身邊落下,不是打高了,就是打低了。農民的槍,大多是破槍舊槍。好幾支沒等用就報廢了。急得莊稼小夥子都嗚嗚地哭。鬼子的三八大蓋兒射程遠,瞄得準。訓練有素、已經有實戰經驗的職業日軍,射出密集的子彈。剛打幾槍就耗盡了子彈的農民們,被敵人的火力壓製得抬不起頭來。偶爾一兩個小夥子莽撞地一抬頭,就被鬼子打成了穿透,喋血一地,永遠和親人告別了。
井上懶得用擲彈筒。他覺得沒必要。農民們的武器太微弱了,雖然他們的怒火越來越旺盛。
這時,有一輛日軍坦克從七裡泊旁邊經過。農民們一見坦克,就懵了:“這時嘛玩意?比牛車還大!可又沒牲口牽著。前面那個管子是幹啥吃的?那是轅嗎?怎東洋人的牛車就才一個轅?”吳頂牛認識坦克,他上次在廊坊見識過了。可在廊坊那次,坦克掉進陷阱,又被推出來了,根本沒機會開炮,因此上,在吳頂牛眼裡,坦克沒啥了不起,也就是個大點心盒子。
日軍坦克手想要參戰。小島等步兵一聽就火了:“這是對我們這些步兵的侮辱!我們步兵可以很輕松地消滅眼前的弱敵!”這時節,一個日軍聯隊長從此路過,聽到後大罵了幾句“八個野鹿!”聯隊長說:“一個小小的土圍子,值得你們大張旗鼓的浪費子彈?聽我的命令,讓坦克壓碎一切!”
裝甲怪物轟隆隆地巨響,不可一世地橫衝直撞過來。農民們哪見過這種龐然大物?他們驚恐地睜大眼睛,像瞪著魔鬼一樣,瞪著迎面而來的坦克。吳頂牛領著大家向坦克投擲碎磚土坯。這些東西像給坦克撓癢癢,坦克不為所動,威力無比地撞向木頭的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