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裡,日軍駕駛員絕望地尋找出口往外爬。打旁立的那個,好容易掀開蓋兒,剛一冒頭,就魂飛魄散,又鑽了回去。他看到任廣正舉起的集束手榴彈!日軍駕駛員絕望地閉上眼:“武運長久,為天皇欣然赴死吧。”
任廣正準備完成日本兵的願望,可另一個意外發生了。突然出現的張團副,火燒屁股一樣,厲聲大叫:“鬼子不能打!這是團部的命令!”
鬼子不能打,這是團部的命令?八連的官兵們都愣住了。
歷史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並不是盧溝橋事變一爆發,中國軍民就全力以赴浴血抗戰了。抗戰初期的這個月,事態發展得極為詭異,其詭異荒唐程度,是數十年後的後人所意想不到的。
為什麽不能打?奇了怪了。任廣正想不通。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任廣正是軍人。團部下死命令了,他就是想不通也得執行。士兵們就沒有連長的覺悟了。兩輛讓人發毛的鐵甲戰車,被咱們包了餃子,眼看就能吃了,可就是不讓煮,這叫哪門子道理?當兵的急了。在這一瞬間,團副在他們眼裡,變成了漢奸的活注解。
團副也是滿腹委屈說不出來。他還想打呢,可他能打嗎?他不過是團部的傳聲筒。團部不過是師部的傳聲筒。再深挖一下內幕,命令也不是師部下的。它來自當年長城抗戰一戰揚名的宋哲元。
七七事變之後,宋哲元躲了那麽長時間,最終還是躲不下去了,還是從樂陵老家趕回來了。趕回來,沒激勵士兵抗擊侵略,卻幻想和平,找日軍和談,簽訂了《盧溝橋事件現地協定》。
讓任廣正更悲催的事情發生了,片刻後,團長的傳令兵來了,帶來一個“更向荒唐演大荒”的命令:慰問安撫那兩個陷入絕境的日軍倒霉蛋!
任廣正聽完這個命令,立刻驚得像木雕泥塑一樣傻在當場了。傳令兵傳完命令,也崩潰了,往暴雨後地上的積水中砰地一躺,捂著臉哭了起來。任廣正絕望地撕開軍裝衣領,憤怒地用頭咣咣地撞擊工事的土牆。任廣正帶著哭腔,慘叫:“慰問安撫那兩個陷入絕境的日軍倒霉蛋!我的軍人人格啊,要是慰問安撫那兩個陷入絕境的日軍倒霉蛋!我的軍人人格就完了!我就是身敗名裂!一輩子都背著汙點啊!”
任廣正恨,他恨誰呢?他不恨掉進陷阱裡的日本鬼子,他不恨傳達命令的小兵,他不恨二十九軍的中高層軍官,他恨吳頂牛:“都怪吳頂牛這個混蛋!要不是他,我哪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吳頂牛,吳頂牛,是吳頂牛害了咱們八連!”
鬼子坦克掉進陷阱的時候,任廣正說多虧了吳頂牛。現在要慰問安撫那兩個日軍倒霉蛋,任廣正又恨吳頂牛是罪魁禍首。吳頂牛是誰?他又幹了啥大事,讓任廣正一會兒把他捧上天去,一會兒又恨不能打進十八層地獄?
故事,還得從幾天前說起。民國26年的7月7號,吳頂牛平生第一次出遠門,平生第一次到廊坊這樣的大地方,平生第一次見到任廣正這種戎裝整齊、外表雄壯的兵爺,也是平生第一次和中國歷史搭上關系。
吳頂牛是河北滄州一個閉塞村莊裡的一個閉塞農民。吳頂牛人如其名,壯得能頂牛,倔得愛頂牛。壯得能頂牛,是因為他正在青枝綠葉的棒小夥子年紀,還因為他們家窮是窮些,但還沒窮到哀告無門的慘境。吳頂牛家是中農,有自己的少的可憐莊稼地,不用給人家打長工。一年到頭,除了五黃六月和洪澇災害時候不得不拿著破瓢出去要飯,其他時光還是能夠自給自足的。倔得愛頂牛,是因為他不屈不撓的好勝心。這好勝心是家傳的。吳家數代以來,雖然屢戰屢敗頻遭打擊,但就是立志要靠自己的拚死拚活省吃儉用,過上上等人家的好日子。
十八歲的吳頂牛,來廊坊走親戚,結果,親戚還沒見到,就先見到了任廣正的八連。吳頂牛被抓了民夫,被轟著前去修築防禦工事。7月12那天,一個老油子民夫,為吳頂牛講述捷克式輕機槍的妙用。吳頂牛對此不太熱心。對於吳頂牛來說,戰爭,國家大事,那是大人老爺們的事,和他這種蟻民無關。吳頂牛關心的,是這個月雨水多得出奇,陰雨連綿,一天接一天的下,下得地上積水成河,道路都淹了,照這樣下去,莊稼還收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