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嗯哼。”林鶴信步來到二人中間,使勁一清嗓子,“這個,老板啊,我的房間……”
青年往旁邊一側,雙手逮過店主:“不對!你旅館外面的粉板上不都還寫著有空房嗎?”
老板掙扎著,搪塞道:“嘛,嘛,嘛,沒有就是沒有,粉板上寫錯了!我們這裡,實在是一間空房都沒有了!”
“胡扯!附近的客棧都說你這兒肯定有沒人住的房間,叫我來你這裡。”
“哎,你願意跑到別家客棧去問,你怎麽就不願意跑到別家客棧去住呢?”
“別家客棧都說住滿……”
店主人抓住機會,立刻梗著脖子反詰道:“那你就信他們張嘴說三道四,就不信我誠信經營?”
“至少他們家的粉板不會鬧出你這種笑話,不是嗎?而且他們也會實打實地把登記冊亮給我看,以證實自己的確沒有騙人。”
“不是,”林鶴急了,“唉呀這,二位,二位……”
店主人與年輕人兩個宛若海爾兄弟粘在一起讓人分不清彼此,好似逢年過節總會遇到的七姑姑三嬸嬸一樣鬧得不可開交讓人不解個中者也之乎,讓林鶴無話可說,讓圍觀群眾有那麽一種錯覺:這是一場精心設計過的街頭喜劇。
如果再配上些罐頭笑聲就更精彩了。
“嘿呀嗨你這毛頭小子,怎麽了?粉板上不能寫錯了?我給你普及一下,就算是本城最好的旅館,也免不了在打掃清潔時大意放走一隻臭蟲!像咱這種平民旅館,就非滴水不漏,一分一毫都沒有馬虎的地方不可嗎?人,總會犯錯誤!三歲孩子都曉得的道理,你這麽大個男兒不知道?”
“登記冊呢?”
“除區府有命,其余人無權過問!”店主人一臉驕傲,用蠻力甩開青年的手,向林鶴點頭哈腰道,“閣下見笑了,我這就……”
青年扳過店主人的肩頭,叫道:“不對!我剛到店裡的時候,就看到有人在同前台談天,我坐得近,聽得清清楚楚,還剩三間空房,之後我看見一個侍者替他把行李提了上去,就算他佔一間吧,那不還有倆嗎?之後又沒有新客人上樓,怎麽可能憑空多了兩間房的住戶?敢不敢讓我檢查?”
不是別人,所謂“有人在同前台談天”這句話裡那人,正是瑪尼,他來要了間房,順便小聲囑咐店主人不要再讓其他人住進來,誰承想會惹來這種麻煩。
“討人厭!你看起來還沒到二十歲,軟磨硬泡的本領倒厲害!”
“承讓,請您繼續狡辯吧。”
環顧四周一遭,店老板有了主意。
“喏,”多納爾逃出青年的束縛,拉過林鶴,“喏,這位,喏,他,咱佛朗士總督大人爵士閣下的先生,蒙難到此,風塵落魄,身邊僅有位忠仆,咱佛朗士總督大人爵士閣下早在一個月前就給他訂好了鋪位,一間給他親身本人,一間給他攜帶的管家,攏總兩間,雖說是空的,其實住了人,有問題嗎?”
“前台不知道這個情況?”
“只有我多納爾有幸了解內情。”
話猶未盡,店老板忙向阿坦尼烏斯暗遞眼色。侍者會意,脫下外套,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來,擠在林鶴身旁,擺出管家公或管家媽的謙卑神氣:“哎--小人至誠衷心親愛的少爺老爺,親親愛愛的少爺老爺啊,這個……時候不早,酒足飯飽,此處逗留,哎,不著道,咱……上去歇息,可好?”
林鶴想笑。
青年一擺手:“更是胡扯,
這個管家大爺怎麽不僅不會說管家話,還連管家事也不做?你所謂的管家,還帶在大堂裡當侍者的嗎?告訴你店老板大人先生閣下,我有一雙好眼睛,而且不巧,我掌握了使用眼睛這一樣技能,這管家大人先生閣下剛剛去招呼別人家少爺老爺,去端菜倒水的情景,唉,更不巧,都被我看在眼裡了。再說,這位窮酸相的少爺,這位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和包袱沒有一點乾淨地方的貴客,只怕配不上這位體體面面的管家吧?何況這位少爺看起來還挺有風度,身邊跟著的人這麽失禮儀,難道不荒謬嗎?” 阿坦尼烏斯張張嘴,但終究什麽也沒說。毋庸置辯,顯而易見,鐵一般的事實已經昭示了,清晰地證明了:他是個蹩腳的管家婆婆。
店老板語塞,頭皮發硬。
插話的好時機!
“那個,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說兩句。”林鶴靜靜地,慢慢地,洪亮地,說道。
“逃難來的少爺,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想幫這個厚臉皮的店主說什麽?”青年的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不善藏住自己的情感,也不善和稀泥,要是托胎在帝王家裡,只怕有十個腦袋也砍不過來。
林鶴微笑:“第一,我要說這位丟人的管家確實是我的仆人。關於他說不來管家話這事,我也深感困擾。雖然能乾吧,但嘴上總是不利索,令人一頭霧水,想教也教不好。不過…誒,他是個農民充任的管家,受任不久,何況…(怎麽講來著?)…對,何況下人的優劣之分在於其忠心能乾與否,而不在於說話合適合理與否,是吧?在這點上,我們權且饒過他。關於他…不做管家事呢,也極其好解釋。我出門匆忙,囊中羞澀,不能如數付清的款子,因為我自己做不來事,便…………辛苦委屈這位任勞任怨的管家通過乾雜活來補全。老板心好,交由他當個侍者,讓他換身衣服,在大堂裡忙活,乾個一兩天,就算……勾銷賒帳。這不,他就一邊服務我,一邊服務諸位了嘛。”
“管家為什麽需要一間空……”
“嗯,不合道理,我也覺得很奇怪,我建議您可以到區府督司問問佛朗士爵士,聽聽他的說法,正好轉述給我,讓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林鶴死死地盯著青年:“有--問--題--嗎?”
阿坦尼烏斯趕緊折下他柔韌的腰肢,深深埋頭作揖:“小人愧承少爺老爺如此稱讚,小人唯幸蒙少爺老爺不遺棄小人。小人高興啊,小人高興啊!”
店主喜笑顏開。他恨不得上去親這博士兩口,有條有理好辯才啊。
“但,”林鶴話鋒一轉,衝著店主一揚手,說道,“您也有問題,館裡明明還有一間空房。”
“怎麽是呢?老爺您做做算術,二減二,不得零嗎?”店主蒙圈,他沒想到林鶴會突然襲他這麽一下。
林鶴用手指點著店主胸口,徐徐講道:“你計算錯了,應該是三減一減二再加一,得一,二樓臨街大房,沒人吧?您沒算進去吧?”
“啊?那是……”
“對,那是貴賓住的,一般閑置,但我不算貴賓嗎?在下迢迢來此,因為有榮當了佛朗士大人的授業老師,他曾有言道:在扎哈,一切盡從在下方便。我要個房間難嗎?反正都是旅館客房,我呢,也不煩人,把在下移在那裡,正好空出間普通客房,留給此君,不是兩全其美嗎?何況我在大房,不論如何,報答必倍,他又住進來,更添一份錢賺,不好嗎?”
“而且,”林鶴湊到店主耳朵邊,“我現在馬上不高興走人了,總督閣下不會責,罰,你,嗎?”
結束了發言,林鶴退到一旁,凜凜然恍似卡爾加裡上身。
“嘶你……”
有條有理好辯才啊,店主臉都綠了,他恨不得撲上去掐死這個博士。
阿坦尼烏斯麻了。
瑪尼混在人群中咬手指甲,差點兒捎帶皮一塊兒咬下來:變數,變數,這都能有變數!要是這個青年釀成大禍,佛朗士非把他們全辦了不可!看著事態一點一點發展,瑪尼幾欲氣暈過去。
算了,不管了。瑪尼示意多納爾。
眾目睽睽之下,店主只有幾張爛牌,前也不是,後亦為難,鬥是鬥不過他大小雙王了。
好吧,服氣。料那青年莽撞人一個,也難翻起什麽大浪。
“果然閣下智慧過人,主意真棒,那,我去稍稍打點一下,少歇再來請您二位。”
店主拖著阿坦尼烏斯,鼓著滿肚子的氣,噔噔噔地離開了大家的視線。見到此事不了了之,看熱鬧的客官們也就一哄散了,光剩下林鶴和青年杵在原地。
青年的臉上驀地現出欣賞的神色,拉著林鶴坐下,輕聲問道:“人不錯嘛,不知您怎麽稱呼?”
你這會兒又恬雅了,乾毛線啊,他奶奶的,我憋這麽一大段兒容易嗎我?林鶴暗罵不止。
但罵歸罵,交朋友歸交,林鶴從包裡抽出鋥鋥閃亮的證明,正色道:“艾爾因·希羅多爾德。”
青年的臉逐漸變紅了,逐漸變得跟他的頭髮一樣紅,火紅火紅通紅通紅的,這種顏色的面孔,在心理素質良好的現代人身上很不易找到。
青年的模樣有些複雜。
青年的模樣十分複雜。
“這……怎麽……”林鶴一怔,不解,收起證明,“誒,喂,沒事吧?”
青年不動。
他動了。猛地,青年給自己面頰上來了一下。
啊,好川劇變臉。
“別!不知道我哪裡惹了您。”林鶴趕緊扒拉住他,“十幾快二十的人了,不興鬧嗷,大房給您住好不好?乖,有什麽不高興我的,說,我賠,我滾,好孩子不興鬧嗷。”
“不,不,不,實在萬分抱歉,我的不是。”青年一副苦大仇深臉,好像要痛說家史,告訴林鶴“你爹不是你親爹,你奶奶也不是你親奶奶!”般。
“我為我的無禮向您道歉,我……唉…還是老師對,我脾氣衝動過頭了,啊…對不起,對不起。”青年連連“對不起”,訝異,羞愧,喜悅,傷心種種心境交織扭絞的樣子在此刻他的肢體與語氣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講真,林鶴還沒見過這麽生動的人呢。
哎媽,一驚一乍不好處啊。
“別別別,別又抽抽上了,不要哭,怎麽了又?”
青年頓時鎮定下來,揩揩眼角,臉上潮紅褪去。
不用讀百科就曉得這生瓜蛋子有精神病史,得治。林鶴想,並在心中斷言。
“……請容我鄭重地向您介紹自己,我叫克瑞安,克瑞安·昂斯,克羅米(布蘇爾的鄰國)人,現在是柯賽博士的學生,此趟是專程來找艾爾因師叔的。”青年“克瑞安”一本正經地介紹道。
找我?
……柯賽?誰?
……畫沃爾索輿圖那個?
青年的雙眼裡映現出一片赤誠,這目光使林鶴相信,至少年輕人在這個時候,精神病沒有發作。
看他也不像是在瞎掰…嗯,姑且……
“克瑞安,你先喝口水,我們從頭談起,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