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小半年我才勉強算是從這件事的陰影裡走出來。
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過得渾渾噩噩,不敢照鏡子,也時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即便身處於烈日當空下的人潮中也依舊覺得是在夢裡。
至於那天晚上的夢令我唏噓不已,但我僅僅只是將它當做了一個無稽的夢,也許是下意識地想要遠離所有和周國富有關的一切事情。
但它帶給我的折磨遠不止如此。
我發現我變得不正常了。
每當我鼓足勇氣站在鏡子面前,看到的自己卻更像是一個鬼。
我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即便曬了再多太陽也無濟於事。
當然還有一個最為重大的改變。
我的左眼不再是白目圓瞳,而是黃目豎瞳!
而且這隻眼睛具有一定的夜視功能,還時常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詭異東西。
神奇的是在外人眼裡我是雙眼依舊如常,沒有半點區別。
另一件事則與夢境有關!
在那之後我時常會重複一個夢,夢中我漂浮於一片無邊無際灰色空間中。
這裡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方向之分,甚至沒有時間的概念。
這裡同樣空無一人,只有死寂。
每次醒來我都能感到左眼刀割般的痛苦。
可隨著時光的流逝,從盛夏到秋涼,再到寒冬臘月,夢醒時分的疼痛越來越微弱,最後徹底消失,可那場怪異的夢出現的次數卻越來越多,直到完全取代了我所有的夢。
而且久而久之我開始能夠對自己的夢境做出某些影響……
春節是我最不願過的一個節日,在這一天家家戶戶都會點上煙花爆竹,然後與家人團聚在一起辭舊迎新,即便因為其他事情不能共聚,最起碼心裡也有個念想。
可這種熱鬧對於我來說卻分外刺耳,它在不斷地揭露著我的傷疤,提醒我是一個無親無故的人。
經歷過生死唯一的好處就是讓我更加甘於平淡、享受平淡。
除夕的前一天,天空下起了小雪。
我沒有如往年一樣頹廢,而是去了趟超市買了一些糖果點心、春聯與香燭,我已經下定決心,以後的每一個節日都要認真渡過,即使孤身一人。
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穿著軍大衣的中年人蹲在我家旁邊,他的頭髮棱角分明,斑駁地參雜著白發,給人樸素又利落的感覺,看著隱約有幾分軍人氣質。
他呆呆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眼神卻沒有焦距,只是將眉頭皺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嘴裡還時不時念叨著什麽。
聽到我開卷簾門的聲音他才回過神來,仔細打量了我兩遍,這才躊躇走了過來,小心翼翼道:“小夥子,你是不是叫陸良?”
我愣了一下,確定自己從沒見過他,點了點頭道:“我就是,你找我什麽事?”
聽到我肯定的回答後,他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如釋重負,深深歎了口氣道:“我……我是你妹妹她爹。”
我妹妹她爹?
這句話聽著怎麽這麽別扭?
再說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自己有什麽妹妹啊!
我差點以為他是專門來佔我便宜的,可這人看著老實巴的,眉宇間的憂慮也不似作偽,我還是決定耐心聽他將事情說完……
中年男人說話語句有些亂,同樣的話有時候會重複好幾次,看得出來他不太善於表達。
絮絮叨叨一大通後我還是明白了他的來意。
我雖然是被我爺爺撿來養大的,但到底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在爺爺離世後我也曾嘗試過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萬一他們有什麽不得以的苦衷呢?
好在我們這個小城不大,多次走訪後還是被我找到過一些線索。
我親生父母的結合是一場包辦婚姻,在生下我不久後我父親就因意外去世了,本就對他沒有感情的母親失去了最後的束縛,在一個午夜將我放在了一個紙箱子裡,然後就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去了。
故事戛然而止,我沒有繼續追查下去了。
其實我並不恨他們,因為爺爺從小把我照顧得很好,知道這一切後我對他們的感情更多的是漠然。
現在從這個中年男人的嘴裡我知道了故事的後續。
我母親在拋棄我後確實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但她的命也不好,產後出血撒手人寰。
至於那個女兒,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則落得了和我一樣的下場。
她比我幸運,找到了一對疼愛她的養父母,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但她也比我不幸,得了一種可治療的白血病,讓人看得到希望,有足以將一個家庭拖垮。
我發現我的倒霉體質原來是祖傳的!
“……沒錢咧,該借的都借了……我來的意思是……你再怎麽樣也是娃兒的哥哥,我和他娘一合計,還是希望你去見她最後一面……”
說這句話的時候中年人的眼眶是紅的,我能感受到他語氣中的不甘與痛苦。
我以前曾經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輝煌騰達,當我的生母來找我的時候我一定會對她擺出最冷淡的表情, 說出最不留情面的話。
可是當我得知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血緣關系……一半血緣關系的人快要離世的時候,我的心情卻分外的沉重。
也許這個男人原本是抱著求援的希望來的,在發現我這幅潦倒的樣子後也就沒說出口。
我將卷簾門打開,把春聯、香燭什麽的都放了進去,獨留下一小袋糖果,拉下門面無表情道:“走吧。”
我的爺爺、父母我都沒能見他們最後一面,既然是我僅存的親人了,我決定去見她一面。
我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我不可能當這個冤大頭,見一面就走。”
一路上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沉默不語,簡單的對話中我了結到男人姓唐,我客氣地叫了聲唐叔。
而我那個只有一半血緣的妹妹叫唐小棠。
很可愛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到這個名字後我居然對即將到來的見面產生了些許期待。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大巴,又轉了兩次公交車後,我們終於來到了市立醫院。
可能是因為即將過節了,醫院裡的人流不多,除了重病實在是挺不住了的,一般人也不會趕在這個時候來醫院。
我跟著唐叔走進了醫院,坐上電梯來到了血液科。
當他走到病房門口扶住門把手的時候突然頓住了,我站在他的身後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沒有催促他,甚至還希望這一刻能維持得久一點。
因為我到了這一步我才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接下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