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路無話,許文崇和韓忠回到了區局的大院內。這整個路程裡,韓忠可以說是備受煎熬。身體上的痛苦尚可忍受,但是心靈的衝擊卻無法抹去。
韓忠來局裡也算有些時間了,但是許文崇這副模樣倒是第一次見到。他小心翼翼地從車上下來,生怕鬧出什麽動靜再次刺激到許文崇。
他繞到車後,從後玻璃裡中窺視著許文崇的背影。韓忠見許文崇毫無下車的意思,便又跑到主駕駛的窗戶邊打個招呼。
“崇哥,你沒事吧。”
“沒事,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想再吹會兒風。”許文崇目視前方,自顧自地抽著手裡的煙。
“好的,你自己注意點啊,別感冒了。”韓忠說罷,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辦公樓內。
韓忠快步回到值班宿舍,一股腦兒地鑽進了自己床鋪的被窩裡。他拽住棉被的兩角,緊緊裹住全身,享受著嬰兒被繈褓包圍住的安全感。
“咚咚咚~”
“誰啊?”宿舍外傳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韓忠下意識地喊道。
“我。”
渾厚深沉的話音從門外傳來,對方雖然沒有自報家門,但這個音色足以讓韓忠知道,在門外等候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師父。
“師父,這麽晚了,您還沒回去啊。”
韓忠一個軲轆快速翻身下床,鞋還沒來得及提好就到了門口。他趕忙把門上的插銷撥開,將徐從戎讓進了屋內。
“剛回來啊。”徐從戎徑直來到韓忠的床鋪旁坐了下來。
“是的。”韓忠此時像個準備挨訓的小孩子,板板正正地站在徐從戎的面前。
“站著幹嘛,坐啊。”徐從戎指著床邊的空檔。
“哦,我坐這就行。”韓忠一把將辦公桌下的木頭板凳抽出來,坐在屁股下面。
“今天怎麽樣,還順利嗎?”徐從戎一臉慈祥地看著面前的韓忠。
“說實話,不怎麽順利。”韓忠尷尬地用手撓著自己的後腦杓。
“正常,萬事開頭難,雖然我沒在現場和你一起,但是通過其他隊員的描述,我覺得你的整體表現還是不錯的。”他安慰道。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重大刑事案件,辦案經驗和處理突發情況方面還是存在很大欠缺。但是師父,您放心,我會好好跟著許文崇學習的,一定不負您老的期望。”韓忠立刻從板凳上站起,朝著徐從戎敬禮。
“學校裡的那一套就別在我面前顯擺了。”徐從戎擺擺手,示意韓忠坐下。“對了,小崇呢,怎麽沒見他回來。”
這一下可算把韓忠給問住了,畢竟許文崇的車就停在區局的院子裡,他也不好編瞎話騙徐從戎。但是如果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師父,很可能會影響到許文崇未來的警察生涯。
“許文崇是不是之前辦案子的時候受過什麽刺激?”韓忠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為什麽這麽說。”
韓忠有些猶豫,不知道接下來的話會產生怎樣的後果。思索再三,韓忠還是把自己的所見所想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徐從戎。
“這樣啊,那個女娃現在怎麽樣了。”徐從戎並不意外,似乎是知道什麽內情。
“嗯?師父,您不感到意外嗎?”徐從戎的態度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想聽聽小崇的當警察之前的往事嗎?”徐從戎意味深長看著他。
“想。”韓忠拚命地點著頭。
“那還不快去給我倒杯熱水。
” 徐從戎接過韓忠遞來的一次性紙杯,用嘴輕輕吹了兩下,然後抿了一小口。接著他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煙盒,點燃其中一根,煙頭上燃燒的火苗伴隨著縷縷白煙,縈繞在幾近泛黃的天花板上。
2
許文崇,1981年生人,他從出生下來,便擁有著讓所有同齡人都羨慕的人生和家庭。
他的父親許峰是河清市原礦機廠唯一的一名八級車工,母親蘇虞雖無工作,但也是周遭少有的知識分子。
在這之前,家裡還有一位比許文崇大十歲左右的姐姐,叫做許文晴,也十分疼愛他。他們的父親許峰思想老舊,有些重男輕女,但是總體來說,許文晴並沒有因為他的降臨,而被父母區別對待。
他們一家四口住在廠裡分配給許峰的一套兩居室裡,日子算不上非常富裕,但在20世紀80年代,也是屈指可數的佼佼者,但是幸福往往不會眷顧一個普通的家庭。
因為超生問題,父親許峰在廠裡挨了處分,險些丟掉飯碗。還好許峰憑著自己的手藝,勉強保住崗位,雖然工資有所下降,但還算可以保證四口人的溫飽。
1987年,國有工廠改製,許峰所處的礦機廠也是其中一員。因市場飽和,礦機廠的效益每況愈下,在整個省區市場中的份額也不斷縮水。最艱難的時候,甚至半年開不出工資。
如果許峰是一個光棍,尚可繼續堅持,但是家裡畢竟還有三張嘴等著他吃飯。無奈之下,他隻好向廠裡領導遞出辭職報告,成為全廠第一名“自願下崗”的工人。
辭職過後,許峰響應國家改革開放的號召,開始學著別人做生意。
起初的日子裡,他會乘著綠皮火車往返於各個南方城市進貨回來賣。漸漸地,從一顆顆微不足道的紐扣做到一條條當下時興的牛仔褲,再到開了一家屬於自己服裝店,成為一名個體戶。
突如其來的財富,讓許峰認為自己特別有經商的天賦。他慢慢不屑於這些小本買賣,開始不願安於現狀,準確地說,他是想乾票大的。
顯然,許峰並不知道人性的貪念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災難。同時,曾經作為知識分子的蘇虞也沒有告誡許峰要適可而止。
不久,許峰將自己的服裝店抵押給銀行,貸出了一萬塊錢。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萬元戶可是個稀罕物,許峰此次的行為算是破釜沉舟了。
許峰跟著所謂的合作夥伴來到了當時的經濟特區深圳,打算從沿海的碼頭走私一批從香港過來的BB機。可惜他不知道,其實這只是別人給他做的一場局。
當許峰還在旅店裡滿懷發財的幻想時,他突然從合作夥伴打來的電話裡得知,這批走私的BB機被海關部門全部查封了。
這時,許峰才似乎發覺到,自己可能被別人給騙了。他想要去報警,但是怕如果向警察講出事情的原委,自己也會受到牽連。
他懊惱極了,沒敢想過全部家當就這樣打了水漂。最後,無可奈何的許峰,終究是揣著口袋裡僅剩的20塊錢回到了家鄉。
回到家的許峰,被妻子蘇虞一頓數落,本該親熟的親戚和街坊,也對他轉變了以往熱情的態度。他開始自暴自棄,整日裡渾渾噩噩,但是為了兩個孩子,他認為不能就這樣墮落下去。
許峰向自己曾經在廠裡要好同事借了一筆錢,從二手市場裡淘回輛舊三輪車。他又從廢品回收站撿來一些自行車零件,簡單地給它捯飭了一下,一輛充滿鏽蝕的破車搖身一變,成了一輛幾乎嶄新的人力三輪車。每天靠著幫個體商店運輸貨物作為生計,奔波在河清市的大街小巷內。
從無到有容易,但是從有到無一般人或許承受不住。許文崇德父親許峰作為一家之主,他承受住了,可是母親蘇虞卻被這場變故徹底改變了。
蘇虞,她曾經擁有著十分優越的家境。她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所以從小便享受著超乎常人的待遇。可惜好景不長,在她20歲那年,因為家道中落,父母決定離開祖國,去國外發展。蘇虞為了能夠留在家鄉,毅然決然地嫁給了當年比自己年長五歲的許峰。她先後為許峰誕下一兒一女,日子慢慢步入正軌。可惜許峰的衝動改變了她對未來的憧憬。
在一次同學會上,蘇虞遇到了曾經在高中暗戀她的同學魯祺。起初並不感冒,但隨著生活質量不斷下降,她向許峰提出了離婚,決定跟著在上海做生意的魯祺遠走高飛。
許峰知道蘇虞的個性,他沒有刻意挽留,只希望自己的一雙兒女能夠留在他的身邊。蘇虞倒也爽快,更多的可能是她那完美的利己主義,直接就答應許峰了這個請求。就這樣,幼小的許文崇和即將成年的許文晴跟著許峰繼續生活。
時間來到1989年,許峰仍舊騎著他那輛人力三輪車在城市裡四處攬活。步入高三的許文晴就肩負著照顧許文崇的重擔。
那是一個初夏,恰巧當天也是許文崇的生日。許文晴下課後來接放學的許文崇,因為臨近高考的緣故,許文晴把他送到家後便要回學校去上晚自習。
回到家的許文崇拉著許文晴不讓她走,然後跑到自己的存錢罐裡拿出一堆的紙鈔塞進了姐姐的口袋裡。
“小崇,你這是乾嗎啊。”許文晴吃驚地看著他。
“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讓你幫我買個蛋糕。”他扭扭捏捏地有些不好意思。
“你這也太多了,肯定用不了。”許文晴數著手裡的錢,總共有50元。
“沒事,多了的就當是給姐姐的零花錢了。我年紀小,不要錢。爸爸說了,女孩子長大了,需要花錢的地方就變多了。”許文崇傻呵呵地衝著許文晴直樂。
許文晴欣然地答應了,讓許文崇一定要等自己把蛋糕買回來再吃飯。許文崇很開心,但是他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和姐姐說話。
晚上10點,父親許峰從外面乾完活回到家,走進屋內卻發現只有許文崇一人在床上酣睡。許峰看著牆上的掛鍾心裡有些發慌,他剛把熟睡的許文崇喊醒,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
“您好,我是區局刑警隊的徐從戎,這是我的證件。”身著警服的男人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證。
“您好,同志,有什麽事兒嗎?”許峰的嘴角有些打顫。
“我想請您幫忙指認下受害者的屍體。”徐從戎言簡意賅,直奔主題。
“什…什麽屍體?”許峰顯然被這句話嚇得有些磕巴,渾身上下不停地發抖。
“我們在建國路上發現一具女屍,根據隨身的物品信息找到了這裡。”徐從戎語帶沉重地回答道。
停屍房外,許峰帶著許文崇坐在走廊裡的長椅上,他雙眼空洞,面無血色。一旁的許文崇反倒對這個地方十分感興趣,繞著走廊轉了五六趟。
徐從戎拿著一遝紙從門內走出,示意許峰跟他進去。許峰目前的狀態已經顧不上許文崇了,隻好將兒子交給一同前來的女警察幫忙照看。
許峰跟著徐從戎走進房內,眼前是一副鐵質的架子床,上面擺放著裹屍袋。站在鐵架床旁邊的法醫將袋子上的拉鏈緩緩拉開,隻把屍體的頭部暴露在外。
就隻一眼,許峰感到自己瞬間頭暈目眩,雙腿癱軟,像是被抽幹了力氣,還好身旁的徐從戎眼疾手快拖住了他。
他痛苦地張大著嘴,不斷喘著粗氣。眼眶中的淚水噴湧直下,嗓子裡不斷發出聲嘶力竭地呐喊。
徐從戎趕忙讓同事叫來幾個工作人員,一起把許峰攙扶到屋外。
年幼的許文崇第一次見到父親如此脆弱的模樣,心裡萌發出不好的預感。他趁著現場的混亂,一個個人偷偷溜進停屍房。
許文崇一走進屋內,便感到一陣詭異的寒冷。他慢慢走向放在正中央的鐵架床,由於身高的緣故,許文崇只能勉強看到有一個人被黑色的牛津布包裹著。
此刻,許文崇發覺自己的心臟跳得飛快,他著魔似的將雙手伸向面前的裹屍袋。 可惜他太小了,手上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動面前的屍體。突然,他的腦袋青筋暴起,拽著裹屍袋的一角發狂地
跳動。
終於,在全力的作用下,沉重的屍體被許文崇從鐵架床拽下,狠狠地摔在冰涼的地面上。接著,他看到了此生永遠無法忘卻的一幕。
屋內巨大的動靜迅速引來了外面的警察,帶頭進來的徐從戎看著掉在地上的屍體,並沒有立刻埋怨許文崇,而是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然後安排人把他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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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凶手抓到了嗎?”韓忠焦急地問道。
“沒有。”徐從戎將手裡的煙按在煙灰缸內,接著說道。“當年,許文晴下了晚自習怕來不及給小崇買生日蛋糕,所以特意走了一條可以直接穿過街道的小路。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慘遭不測。”
“所以許文崇今天才會對那個女學生的遭遇倍感自責嗎?”韓忠繼續問道。
“應該是吧,這件事情在他心裡一直是個解不開的疙瘩。”徐從戎緩緩歎氣。
“他這種情況應該馬上休假去看心理醫生,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小忠啊,你不懂,解鈴還須系鈴人,現在只有他自己能夠救自己。”
“你不怕他這個樣子影響工作嗎?”韓忠質問道。
“小崇,目前這個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我願意告訴你,是想讓你幫幫他。我老了,今後的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所以,我希望你和小崇兩人都能好好的。”
話落,徐從戎快步離開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