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家大宴賓客,底下的佃戶們也跟著沾光,恆老爺大手一揮,給他們減免了六分之一的租金。這些長時間背負著重擔的窮苦人感激涕零,個個歡喜。但有一戶人家例外。無論是怎樣的好消息,他現在都高興不起來吧。
在這種皆大歡喜的時候才有人想起他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諷刺。岑衣搖搖頭,甩開這種無謂的念頭。看著沉浸在喜悅中的眾人,顯然現在開口提他是不合時宜的,人們也沒有去關心他的理由。包括楚子倩。看著她樂在其中的樣子,岑衣心裡非常不是滋味。
“靈均,你跟我來。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岑衣帶著靈均出了恆府,來到附近的一家小店,點了一些菜,讓他們做好之後打包好,交給靈均。
“你在這裡等等吧,之後還得麻煩你幫我把它送到墨慈家。”
靈均:“我說怎麽愁眉苦臉的,原來是因為這個。”
岑衣:“有那麽明顯麽?”
靈均點點頭。
沉默了一會,岑衣歎了口氣,道:“我只是有點……害怕,總是忍不住去想,他才十二歲,一個人要怎麽生活下去。對了,靈均,子倩她知道這件事麽?”
“不知道。”
岑衣松了一口氣,接著說:“那就別告訴她吧,免得平添一份煩惱。”岑衣光想著這些,倒是忽略了身為楚子倩的貼身侍女的靈均,為什麽會知道魏靈韻去世的消息。
靈均閑庭信步的走在路上,全然沒有要去辦事的樣子。再次來到這座熟悉的破屋前,這裡似乎比上次來的時候更加安靜。敲了敲墨慈家的破木門,沒人答應,靈均稍微一用力,直接掙斷了門上的木栓,強行把門打開了。
屋子裡很簡陋,沒有一樣東西是好的,但卻非常乾淨、整潔。顯然屋子的主人還想保留一些體面。泥土的地板很平整,不像其他農家那樣坑坑窪窪。靈均低頭看了一眼,原來地板被仔細的磨平、打掃過。
不出所料,家裡沒人。本打算將飯盒丟在這裡,扭頭就走,但想了想,現在那邊正熱鬧著,鬧騰得很,還是這裡清淨。靈均乾脆就在床上坐下了。
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墨慈還是沒有回來。眼看飯菜就要涼了,正好自己也還沒吃飯,於是靈均很乾脆的將它們一掃而空。酒足飯飽,不知不覺就躺下睡著了。等她醒來,已是日落時分,而一切還跟她睡著之前沒什麽兩樣。看來墨慈沒回來過。
“也差不多該吃晚飯了,還是趕緊回去吧。”
晚宴是今天宴會的重頭戲,一邊是數不清的珍饈佳釀,一邊是戲班子的笙歌不斷,觥籌交錯,起坐喧嘩,其樂無窮。酒足飯飽,撤下殘羹冷炙,再跟著恆老爺品茶聽戲。
憑借著楚家小姐貼身侍女的身份,岑衣可以毫無顧忌的在其中混吃混喝。大家都吃飽了之後,岑衣看著這些還剩了不少的飯菜,突然想起了自己吃掉的給墨慈的午飯。要不再給他送一次吧,就這些東西好了。雖然是些剩飯剩菜,但是應該也比他平時吃的要好得多。
於是靈均跟著恆家的下人去了後廚,打算先問問這些東西會怎麽處理。
“這些剩飯剩菜?一般都會給那些佃戶分了。對他們來說也是難得的東西。”
“那能不能給我一些?”
那人打量了一下靈均的穿著,笑了笑:“當然。我去給你找個盒子。放心吧,我不會多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靈均愣了一下,
沒能第一時間明白他的意思。 黑暗的小徑上,一個人影提著燈慢悠悠的走著。沒錯,還是靈均。墨慈家的門還開著,但是裡面沒有燈光。啊……不會是我走的時候忘關門了吧?靈均走到門口,周圍很安靜,借此她能聽見更遠處的腳步聲。應該是墨慈回來了。靈均把門關上,就站在門口等他。過了一小會兒,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了。
“你……是你。”
靈均點了點頭。
“有什麽事麽?”
“隨便看看,順便給你送飯。”
墨慈沉默了一下,接著道:“我不需要,請回吧。”
靈均並沒有理會,而是直接推開了門往裡走。動作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墨慈全然沒有意識到門原來是鎖著的。
“你們家的桌子呢?”
“……沒有桌子。”
嗯?靈均記得應該是有的。這麽一想,上午來的時候也確實沒注意,好像那時候自己是直接放地上了。
“那就放床上吧。”把東西放下之後,靈均把屋子裡的燈點亮了。墨慈沉默的走了進來。借著燈光,靈均看見他穿著戴著破舊的草帽,扛著鋤頭,穿著粗布衣,灰頭土臉的,看上去十分虛弱的樣子。靈均估計他明天早上一定爬不起來。
墨慈放下手中的工具,又把帽子放好,然後就在簡陋的黑色鐵鍋邊坐下,準備生火做飯。
嘖,真是跟魏靈韻一樣的性子。
靈均隻得將飯菜擺好,又看了他一眼,他仍不為所動。靈均乾脆坐下,自己動起了筷子。
“幹嘛跟吃的過不去。你不吃我就自己吃完,回去交差了。
雖然這麽說,但事實上她的確已經吃不下了。浪費食物這種事她可從來沒做過。墨慈生好火,站起來將準備好的東西下鍋。靈均嚼著嘴裡的東西,眯著眼睛看著他。
這家夥。
靈均突然一揮手,鐵鍋下的火焰眨眼間就熄滅了。
“哈哈哈哈!”看著墨慈驚訝和手足無措的樣子,靈均大笑了起來。墨慈看了她一眼,明白是她搞的鬼,但沒有說什麽,只是準備再次生火。
“哎哎,先別忙活了,看你也還有點力氣,過來過來。”
“幹什麽?”
看靈均神秘兮兮的,不知要搞什麽名堂。不過墨慈到底還是走到了床邊。靈均舒舒服服的躺了下來,抬起一隻腳:
“幫本姑娘把鞋脫了。”
“你!”
“怎麽,不樂意麽?”
“非常不樂意。”
面對墨慈的反抗,靈均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墨慈看向她的臉,在視線交匯的那一瞬,墨慈的意識突然變得恍惚起來,面前的一切似乎都十分的不真切,看不清楚狀貌,只有靈均的聲音隱約傳來:
“快點。另一隻。”
一切隻發生在短短一瞬,那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突然眼花了一下。但當墨慈重新看清眼前的事物時,靈均的鞋子已經整齊的擺放在床邊。
怎麽回事?剛才……
“坐下吃飯吧。”靈均把雙腳縮到床上,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眼看墨慈又要回去找自己的鍋,她接著說:“你做了我吩咐你的工作,理應得到報酬。我沒錢給你,那就給你頓飯嘍。”
“快坐下吧。”她笑道。
墨慈沒有動,只是沉默的站著。靈均側身躺下,撐起腦袋看著他,也沒再說什麽。沉默了許久。終於,他坐下了,拿起了筷子。
墨慈其實並不認可母親的做法,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如此偏執。但他覺得,自己應該自食其力,至少為了母親一直以來的堅持。
母親,我現再算是違背你的意志了麽?
可是,為什麽你就不願意變通一下呢?不那麽偏執,不把自己逼得那麽緊,也就不會……
你離開了,我也就一無所有了。
你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都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沒有人願意跟我說話,沒有人在乎我的存在。一個我可以信賴和依靠的人都沒有。我很久沒有去上學,但沒有人關心,即便我就這樣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靈均看得到也聽得到,他哭了。他把頭埋的很低,狼吞虎咽。
已經過去了很久,但靈均依舊清楚的記得,米達拉莫上的一切。在那裡,一切人和事,只有有利與不利,可用與不可用。人們為了活下去,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同類相殘,不,是……嗯。可是在這裡,並不一樣。
他和魏靈韻……
明明我經歷過米達拉莫那麽徹底的絕望,那麽沉重的痛苦,早就看透了一切,可是……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痛苦而不絕望,脆弱卻無比堅強。
或許只是因為這裡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吧。不過,現在這樣倒也不錯。靈均將他攬在了懷裡。
“好點了麽?”她問。墨慈沒有回答。
至少我感覺很好。
“靈均,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回到楚子倩的小園,岑衣和楚子倩正圍坐在桌子旁邊,桌面上擺的早飯罕見的只有岑衣動過一點。雖然不像子倩那麽有那麽大的反應,不過看到靈均回來,岑衣也是松了一口氣。其實她比子倩更擔心,畢竟她懂的更多一點。那些聚在恆家的紈絝子弟,酒後起邪念的事情可沒少發生。
“你們吃完了麽?”
楚子倩:“沒呢,都怪你。”
靈均:“呵呵,這麽想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靈均好像比往常精神的多,好像挺開心的樣子。
“我就不在這吃了,得趕緊回墨慈家去。”
“欸?”
“對了,子倩,我要辭職。”
“欸!”
靈均回到墨慈家的時候,他還沒起床。這幾天的繁重的農活對於體質極差的他來說,可是相當吃不消的。
靈均無視門的存在直接走了進來,將飯盒放到地上,然後走到床邊。
“很累呢。但是——”
“起床啦!”
“啊!靈均?”
墨慈剛坐起來,立馬覺得渾身酸痛。靈均捏了捏他的手臂,他馬上吃痛的哼了一聲。
“沒事,還沒廢。”
墨慈揉著被她捏過的地方,明明是她太用力了好吧。
“你怎麽還在這裡。”
“我辭職了,準備在這住下。”
“不行。”
“我可是你的長輩,拒絕的話你來說可不管用。”
“什麽?”
“我問你,我叫什麽?”
“靈均……”
“是魏靈均,明白了麽?”
“啊?”
“趕緊過來吃飯。”
墨慈猶豫了一下,靈均倒也沒有再催促。終於他還是妥協了。
墨慈並不相信靈均與母親的關系,但是他有沒有必要去提出疑問。或許她只是可憐自己,但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他都沒得選擇。他已經無力再支撐下去了,現在的他沒有獨自生活下去的能力。他承認了自己的軟弱,並接受了他人的憐憫。這也是一種勇敢,不是麽?
恆哲站在路邊,等待著他的客人。
“又見面了。”
“是啊,這才過了幾天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只見她脫下鬥篷的兜帽,露出粉色的頭髮和乳白色的皮膚,“那麽,開始我們的狩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