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上空空如也。

　　他收回蝠聽術，陷入了沉思。

　　以師父的能耐，為什麽還要安排大師兄掌握這項專門克制瞳術的秘技?

　　而現在，為何偏偏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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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像你大師兄。”

　　師父放下茶杯，輕輕歎道。

　　得到師父這個評價，他一時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非常清楚師父對大師兄的看法。

　　“資質愚駑，心性純樸。”

　　這句時常掛在他老人家嘴邊的口頭禪，怎麽聽都算不上佳評。

　　但師父最喜歡的弟子，偏偏就是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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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大師兄在流鼻涕的年紀就開始跟著師父混。

　　那時候師父修藝未成，倆人只能浪跡街頭市井，成天偷雞摸狗、不務正業。

　　老的瘋瘋癲癲、招搖撞騙，被人罵作“老不修”。

　　小的糊裡糊塗、沒頭沒腦，被人謔稱“小傻冒”。

　　“又傻又冒”，就是大師兄小時候最真實、最貼切的寫照。

　　再後來，“老不修”突然撞了狗屎運，意外修成正果，鹹魚翻身，搖身一變成了人人敬仰的大師級人物。

　　“小傻冒”也順理成章變為了大師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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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了大師首徒，華麗轉身的大師兄卻未能實現脫胎換骨。

　　他將與生俱來的“傻”這一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整整十年，他都無法學成師父任何一門功夫。

　　盡管他每日聞雞起舞、廢寢忘食，已然拚盡全力。

　　當年別人眼中的“小傻冒”，升級成為師父口中的“大傻冒”。

　　只是得道後的師父，說法要更文縐縐一些。

　　“資質愚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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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顧念患難舊情的師父從未放棄過大師兄，無論是當年的“小傻冒”，還是後來的“大傻冒”。

　　為了教出大師兄，師父可謂耗盡心力，常常通宵達旦、徹夜不眠地冥思苦想。

　　據說，師父滿頭銀發，至少有一半都是因為教這個不成器的大師兄長出來的。

　　為了教會大師兄，師父甚至不惜創出一種史上從未有過的功夫。

　　這門功夫是一種全新的刀法。

　　一字刀！

　　&&

　　師父苦心孤詣揣摩出的“一字刀”，其實就一招。

　　雙手掄起大刀，從上至下毫無花巧地全力一劈，就算完事。

　　就這麽最簡單不過的一招，大師兄也足足練了三個月。

　　刀法練成後，他向師父演示，一刀便將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樹劈成兩半;漫天飛塵中，刀勢不減，在堅硬的地上劃出超過一尺深的長長痕跡。

　　這一刀，仿佛是大師兄十年苦悶憋屈的盡情宣泄，展現出來的駭人威力受到了師父肯定。

　　“不錯，雖然變化靈巧差了點，但勝在足夠威猛，足夠霸道······山下能硬擋這一刀的人應該不多。”

　　自此以後，大師兄每日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幾乎所有時間都耗在反反覆複練習這一招。

　　他這一招速度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猛。

　　當他藝成下山時，已可一刀劈斷山門旁那塊重達千鈞的巨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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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借“一字刀”的強橫，大師兄在江湖中快速崛起，闖下了不小的名號。

　　但時間一長，狡猾的對手們發現這個愣頭愣腦的年青人來來去去就這麽一招。

　　霸道隻一刀?

　　僅憑一招也想橫行天下?

　　癡心妄想！

　　對手們經過仔細研究，針對這個弱點制定了對策。

　　當大師兄在一次賞金獵殺行動中誤落陷阱，被迫與“雲羅劍客”柳雲羅背水一戰時，對方早已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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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面前那位憨憨的年青人，享譽江湖數十載的柳大劍客就忍不住偷偷想笑。

　　其實，這次“獵殺”行動的真名是“獵傻”行動，圍獵對象就是這個傻小夥子，目標就是他雙手高高掄起的那柄絕世鋒刃。

　　霸刀該易主了！

　　柳大劍客首先施展絕頂輕功“萬裡雲羅一雁飛”，險之又險地避開霸刀大面積的殺傷范圍，再用“雲羅劍網”的綿式化解掉“一字刀法”的余勁，最後在劍招將老未老之際順勢一挑，趁著大師兄力道耗盡的致命關口送上奪命封喉的一劍。

　　這一劍，柳大劍客是經過精準計算和反覆練習的。

　　無論方位、角度、力量、速度，都絕對不是只會一招刀法的大師兄所能抵擋。

　　傻小子這式豎劈······劈柴是夠了，想在江湖上混，還差得遠哩！

　　他算準如流星般崛起的大師兄，這次必將如流星般隕落。

　　只是······

　　望著這記“一字刀”帶起的飛沙走石，他暗暗乍舌。

　　好霸道的一刀！若是被沾上一星半點，怕不得斷筋折骨才怪！

　　但看那傻小子的模樣，顯然第一次被人避開霸刀攻擊，已經茫然不知所措。

　　一刀出手，絕不留手，更······毫無後手！

　　幸好傻小子只會一招，若是還有第二招的話······

　　他感覺背後無端端地浸出了冷汗。

　　然而，他的擔心並非多余。

　　冥冥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產生了感應。

　　本已瀕臨絕境、呈強弩之末的一人一刀，竟悄然發生了新的變化。

　　完全出人意料的變化。

　　不但出乎柳大劍客意料，也出乎大師兄意料。

　　後來據大師兄回憶，他已分辨不清當時是自己在使刀，還是刀在使人。

　　在最後最危急的關頭，深深劈入地面的刀鋒一顫，向上彈起，更鬼使神差地向右側一轉。

　　“豎刀”變“橫刀”！

　　如此詭異莫名，卻又如此行雲流水，宛若天成。

　　本已用死的招數再度復活。

　　“一字刀”仿佛擁有生命般，由第一招“一字豎刀”進化出了第二招。

　　“一字橫刀”！

　　犀利耀眼的刀光一閃，後發先至，雲羅劍尖距離大師兄咽喉雖僅薄如蟬翼，但柳大劍客的身體已提前分成了兩半。

　　柳大劍客的雙眼，在半空中兀自閃爍著自以為即將得手的喜悅，隨後便變成了懷疑、震驚、恐懼和······永遠的黑暗。

　　“一字橫刀”在這個世上首次亮相，“雲羅劍客”便成為了第一位獻祭者。

　　&&

　　“大師兄，照這麽說，‘一字刀’第二式是你在擊敗柳雲羅時自創的囉?”

　　聽完故事，老六眨著眼問。

　　一乾同門中，他和大師兄的關系一向最好。

　　“我······”

　　我這個連師父教的招數都學不大好的笨徒弟，還能自己創造出新的招式?

　　大師兄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手裡的霸刀，臉上露出疑惑之色。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創出來的，也許只是時機湊巧，霸刀恰好撞上了······”

　　他自覺沒啥說服力，囁嚅著說不下去。

　　老大······在敷衍我哩。

　　聰明的老六顯然不相信大師兄的“過度謙虛”。

　　他眼珠轉了轉，繼續追問。

　　“大師兄，請你告訴我······‘一字刀’的第三式又是怎麽來的?”

　　&&

　　“一字橫刀”橫空出世後，大師兄迷惘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他甚至都不敢再去碰刀。

　　我這麽笨的人，怎麽可能在沒師父教、沒時間練的情況下，使出了“一字刀”的新招式?

　　他死死盯住霸刀。

　　是我不正常，還是刀不正常?

　　更要緊的是······我還能不能使出那一刀?

　　他一向穩如磐石的雙手顫抖著，緩緩伸向了霸刀。

　　握緊，然後揮起。

　　一豎······一橫······

　　“一字橫刀”毫無征兆地再次隨手揮灑而出，純熟老辣、圓融自如，就像是早已練過百遍、千遍、萬遍，就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放下刀，他愈發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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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沒想到的事還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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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象崖，春花正盛開。

　　大師兄扶著霸刀，不敢置信地望著站在對面的“氣宗”高手木道人。

　　縱橫江湖兩年，他還是首次遇到可以用無形氣劍硬生生擋住兩式“一字刀”的人。

　　這個對手······是前所未遇的強敵！

　　漫天劍氣縱橫，發出“嗤嗤嗤嗤”聲響，將大師兄逼得不住後退，狼狽不堪。

　　太窩囊了！

　　他舉起霸刀，怒火中燒。

　　“一字刀”只有進，沒有退！只有攻，沒有守！

　　但對手無形無影、無孔不入的劍氣，又該如何去攻?如何去破?

　　更可惡更可恨的是，木道人竟還懶洋洋地斜倚在桃花樹下，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盛放的桃花，手指如揮琵琶般凌空輕彈，優雅閑適的態度猶如在筵席上奏樂。

　　一道道無形劍氣，就從他的指尖發出。

　　太輕松！太寫意了！

　　看著節節敗退的大師兄，木道人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橫豎”只有兩招而已，根本不夠看，真正值得看的是······

　　他目光溫柔地凝視著美麗動人的桃花，就像看見多年前同樣美麗動人的她。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今年桃花開得好豔，再不多看兩眼，就只有等到來年了······

　　下一瞬間，一縷劍氣刺穿大師兄項上束帶，令他披頭散發，狀如瘋癲。

　　可惡！

　　大師兄頭髮一根根倒立而起。

　　怒發衝冠！

　　他倒提霸刀，迎著劍氣逆衝而上。

　　我不信憑手裡這柄有形有質的刀，會破不了你無形無跡的氣！

　　“嗤”！

　　一道劍氣洞穿他的左臂，血花如桃花般盛放。

　　“嗤”！

　　又一道劍氣劃破他的右腿，堅定前行的腳步變得躑躅。

　　但下一刻，他反手一揮，雪亮的刀光衝天而起。

　　瞧得真了，不是橫刀，亦不是豎刀······

　　是從未出現過的斜刀！

　　這記斜刀從天羅地網般的劍氣隙縫間破空穿過，將周遭一道道無形劍氣逼得扭曲、變形······

　　“嗤嗤嗤嗤······”

　　劍氣奏響的樂章忽然凝固在虛空，僅剩余音嫋嫋，在耳邊徘徊不散。

　　但木道人依然完好無缺地斜倚桃花樹下，臉上還帶著微笑。

　　霸刀並未觸及他的身體，甚至連他的衣裳都未沾上半分。

　　大師兄慎重地收回霸刀，反手插回刀鞘，然後大步離開了萬象崖。

　　他沒有再看木道人一眼。

　　木道人居然也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離去。

　　又過了許久，木道人全身上下，忽然一齊滲出了一滴滴針眼大小的血珠。

　　霸刀雖未及身，但木道人發出的一道道無形劍氣，卻被刀身一一彈回，又一一反噬其身！

　　原來，就算到了來年······我也是再也看不到如此美麗動人的桃花了啊······

　　木道人睜大了眼，再也舍不得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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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第三式“一字斜刀”是怎麽來的?

　　大師兄還是想不明白，還是說不清楚。

　　不過無論如何，在《一字刀刀譜》上，作者已經變成了他和師父合著。

　　他的排名還在師父前面。

　　在這件事情上，他本想固執地謙讓一番，但師父沒有同意。

　　師父的理由很簡單。

　　“‘一字刀’雖由為師首創，但我僅賦予其‘殼’，你卻給予了其‘魂’。”

　　“是以，老大你理所應當排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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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更沒想到的事還在後面······

　　自使出“斜刀”後，大師兄逐漸掌握了刀法由直變曲、由剛變柔的奧秘，後來更籍此領悟了陰陽變化相生相克之道。

　　“橫刀、豎刀、斜刀”，三刀本一體。

　　“直刀、曲刀”，曲直圓如意。

　　“無中生有、有歸於無”，空有性無二。

　　“陽極陰生、陰極陽生”。

　　“陰陽既相克，更相生”。

　　“一陰一陽謂之道”。

　　刀就是“道”，“道”就是刀。

　　他由刀入道，修為直追師父。

　　“資質最最愚駑”的大師兄，成就卻讓最最聰明的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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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師門排行第七。

　　論天資，雖遠遠趕不上聰明絕頂的二師兄、三師姐、老六和阿九，但無疑要遠遠超過以“愚笨”著稱的大師兄。

　　也許，我應該向大師兄學。

　　但大師兄的成功，顯然無法模仿，更無法複製。

　　因為那種成功除了自身的特質，還需要太多太多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和巧合。

　　而那幾位在師父心中“可以直接悟道”的天才級人物，自己除了仰慕，更是想學都學不來的。

　　我······只是資質平平、不上不下的一個普通人罷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無奈接受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到底應該走哪一條路?

　　我······還有可能悟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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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大師兄和老六的關系，他怎麽對老六下得了手?

　　他站在黑暗中，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一個他不想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如果換了是我，我會剜出阿九的眼睛麽?

　　好殘忍的一個問題！

　　他右手呈握刀狀，試想著阿九就站在面前，然後一咬牙······一“刀”揮下。

　　在“刀”即將最後劃落的刹那，阿九的明眸在他心中閃過。

　　“刀”便倏地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再難落下分毫。

　　他握“刀”的手頹然松開，忽然醒悟到手中空無一物，剛才僅僅是幻想。

　　還好······

　　他暗自慶幸不已。

　　我從未學過刀法······根本就不會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