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第五層樓的入口,借著頂上熒燈的微光,觀察著面前這道門。
與普通的門不同,這是一道石頭做的門。
石門上若隱若現的花紋,讓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你麽?
他將手放到石門上,感受著傳遞回來的信息。
連你也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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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你叫我來這兒乾麽?”
他站在曲折山路的盡頭,疑惑地看著面前那道厚重的石門。
記得上一次來禁地,還是自己帶她來的。
阿九伸出白玉般的纖手,輕輕撫摸著石門。
“因為這裡面······藏著我想要的答案。”
&&
答案?
他聽不大懂,但也沒有多問。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明眸上。
自修習《藏心訣》後,阿九外溢的眼神開始內斂,即便是內行,不仔細分辨,也察覺不出她已練成瞳術。
自己想出的這個法子,看來是有效的。
他不無欣慰地想。
&&
“石門上的禁製,是二師兄刻上去的吧?”
阿九收回手,試探著問道。
禁製?二師兄?
他微微一驚。
師妹入門才僅僅一年,懂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不,應該是過多了。
“是······的。”
他老老實實回答道。
阿九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臨摹著入石三分,宛如鐫刻上去的一筆一畫。
畫術!
好生了得的畫術!
不愧是二師兄的獨門秘技。
&&
她入門晚,雖然沒有見過二師兄,但卻沒少聽過他的傳說。
如果說,大師兄的“一字刀”是和師父合著。
那麽,二師兄的“畫術”,則完全是憑借一己之力獨創。
而且······
這門“畫術”,迄今除了他本人外,根本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學會!
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那麽癡······
畫癡、情癡、人更癡!
是為“三癡”。
&&
早在師父帶著老大街頭廝混的日子,二師兄就已在同一個市鎮上賣畫為生。
不過那時候師父還沒有得道,是位偷雞摸狗、招搖撞騙的“老不修”。
二師兄當然也不認識成天混吃混喝的“老不修”,更遑論屁顛屁顛跟在後面,滿臉都是鼻涕的“傻冒”老大。
&&
二師兄父母早亡,很小就不得不出來做事謀生。
搬貨、拉車、洗碗、跑腿、雜耍······
只要能掙口飯錢,他什麽苦活累活髒活都乾。
日子雖然過得很艱辛,甚至常常食不果腹,但他卻活得很開心。
因為他每天都能做一件自己最喜歡做的事兒。
畫畫!
他自小便在繪畫上嶄露出過人天賦,只因家境貧寒,一直未得明師指點。
但他悟性驚人,僅憑自學和勤奮,就遠勝受過私塾專業教育的同齡人。
每天乾完繁重的勞役,他就會胡亂往肚子裡塞點東西,然後興高采烈地跑到河邊泥地裡畫畫。
沒錢買筆,就折柳枝代替;沒錢買紙,就用泥沙為箋。
由於閑暇苦短,他甚至乾活的時候都不忘作畫:
跑腿的時候,他可以以指代筆,憑空虛畫。
洗碗的時候,他可以搓搓洗洗,塗抹油畫。
還有的時候,當他搬運著沉重的貨物,實在騰不出手來,便在心中模擬幻畫——據坊間傳聞,西洋的抽象畫就是這麽誕生的。
······
十年後。
他畫藝有成。
被當地人譽為“小畫師”。
也被人戲稱為“小畫癡”。
闖出名號後,他便在自小玩到大的楊柳河橋頭擺攤設點,替人摹繪肖像,靠賺取微薄的畫酬為生。
&&
一天清晨,還沒有接到任何一樁生意的“小畫師”悠閑地坐在橋頭,拿著畫筆在草紙上隨意揮灑,自娛自樂。
他其實早已囊中羞澀,但並不擔憂今天會不會開張,能不能賺到飯錢。
他心中一向隻掛念畫,也隻容得下畫。
只要有畫可畫,吃不吃飯又有甚麽打緊!
他小時候就常常餓著肚子畫畫。
記得在那個時候,自己最喜歡畫餅。
油餅、燒餅、煎餅、土豆餅、雞蛋餅、千層餅······什麽餅都畫。
畫餅充饑!
更何況,他現在兜裡還剩一塊錢——那是今兒早沒吃飯省下的,至少下一頓最便宜的面條還是有著落的。
“小畫師”正安心作畫,一名邋裡邋遢、不修邊幅的老頭兒忽然一屁股坐在他對面。
“小畫癡,不不,小畫師,聽人說你畫畫兒不錯,”老頭兒撓撓亂蓬蓬的頭髮,大聲嚷嚷道,“來來來,今兒就替我老不修,不,老頭子畫幅遺像······儀像。”
客人光顧,雖然說話、舉止都有些顛三倒四,但小畫師還是立即停止了寫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好的,您老請稍坐。”
他上下觀察了一下老頭兒的形貌,隨手揭開一張嶄新的宣紙,提筆勾勒起來。
他畫功自成一派,幹練、簡潔,卻又極為傳神。
“唰唰”兩筆,一個活靈活現的憊懶老頭兒模樣便躍然紙上。
小畫師將畫板轉向老頭兒。
“老先生,請問這幅畫您可滿意?”
老頭兒用極度挑剔的眼光盯著畫像橫看豎看、上看下看,眉峰緊鎖,嘴裡還不停嘮嘮叨叨。
最後他終於展開眉頭,勉強道:“還算······馬馬虎虎吧。”
得到顧客認可,小畫師卷好畫,遞給老頭兒。
“老先生,您請收好······一塊錢,謝謝。”
一幅畫他向來只收一塊錢。
老頭兒毫不客氣地將畫揣進懷裡,伸出右手道:“一塊錢就一塊錢!”
然而,他向上箕張的右手卻空空如也。
這是什麽意思呢?
小畫師迷惑了。
老頭兒很快就等得不耐煩了。
“一塊錢就一塊錢唄!快給啊!”
“老先生的意思是,”小畫師望著他一無所有的右手,揣測著問道,“應該晚輩向您付錢?”
畫師向客人付錢······這又是個什麽道理?
真是豈有此理!
老頭兒居然“恬不知恥”地點點頭,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生平首次遇上“霸王畫”,小畫師既不著急亦不著惱,好笑之余,還是有些想不通。
“可是老先生,為什麽該晚輩付錢呢?”
他準備詢之以理。
“為什麽?”老頭兒狡黠地一笑,“因為剛才為了配合你這位小畫癡作畫,老頭子可是餓著肚子做了回人模啊!”
“人模?”
孤陋寡聞的小畫師顯然對這個新鮮詞不甚理解。
“沒錯,就是人模,也就是擺設的意思啦。”老頭兒見他依然一臉茫然,鄙夷地道,“唉!這是未來······日後的專業流行語,說多了你這個小年輕也會不懂!你只要知道人模當然不能白做,需要付錢就行啦······更何況,我老人家只收最廉價的區區一塊錢而已。”
小畫師稍稍思索了一會兒,他糾結的並非仍不大懂的什麽“人模”,以及“該不該向人模付錢”的問題,而是······
唔,老先生適才說······他還餓著肚子啊!
他其實也沒吃早飯,老頭兒的這句話令他同病相憐、心生惻隱。
他從身上摸出唯一的一塊錢,雙手捧著,畢恭畢敬地遞給老頭兒。
“老先生,這是您的酬勞,請收好。”
他似乎忘了,這塊錢付出去後,今兒最便宜夥食便沒了著落。
老頭兒面無慚色地一把接過,站起身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揣著錢和畫,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我是不是禮數欠周,有甚麽地方做得還不夠好?
小畫師望著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屑再打的老頭兒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責和反省。
忽然,他恍然大悟。
是了,我竟然忘了向做了“人模”的老先生道聲“謝謝”,唉······
&&
又過了兩年,小畫師漸漸長大了,出落得個子高挑,俊雅飄逸。
一如其畫。
他的畫風日趨成熟,落筆疏放有致、灑脫空靈,風格獨特,儼然自成一家。
所有的變化中,唯一不變的就是他每日依舊坐在橋頭,為他人作畫。
一幅畫還是一塊錢的價格。
成名之後,遠近慕名而來求畫的客人絡繹不絕。
甚至有人不惜千裡長途跋涉,隻為購得小畫師不費半盞茶功夫的一卷雲煙。
&&
這日春光明媚,小畫師一大早來到橋頭,趁著難得的片刻余暇,負手觀看河裡嬉戲的遊魚。
記得,曾經有一位流浪畫師問過他這麽一個問題。
“小畫師,你可以兩筆畫出魚的心情麽?”
心情?魚的心情?
他沉吟不語。
以他當時的造詣,粗粗兩筆,的確可以輕輕松松將一條魚畫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但畫出魚的心情麽······
難道······魚兒和人一樣,也會有心情變化麽?
如果有,魚兒的心情又是什麽呢?
他思索著以前從未想到的這些問題。
和人不同,魚兒不會說話,也不會做表情,甚至連眼神都是千篇一律、生死不二。
然而從魚兒遊動的種種姿態,他能感受到它們的心情,體會到它們的歡快、愉悅、驚恐和害怕······
尤其是每當豔陽高照時,魚兒的心情就會變得很不錯,喏,就像今天一樣。
“我需要畫三筆。”
他慎重地如實以告。
兩筆正拓,一筆反襯,如此才能充分顯現出“魚心”。
流浪畫師搖搖頭。
“曾經有人,僅用一筆就畫出了魚的心情。”
一筆就能畫出“魚心”?
這是什麽樣的一種畫境?
他滿面驚訝。
“這種畫境,”流浪畫師顯然洞悉了他的想法,咧嘴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就叫‘入神’。”
“唯有‘入神’,方能畫出真正的神來之作。”
“入神?”
小畫師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沒錯,入神。”
滿臉胡子拉碴、潦倒滄桑的流浪畫師來了勁頭,神采奕奕地高談闊論起來。
“常言道:‘畫人畫皮難畫骨。’”
“其實,真正難的不是畫骨。”
“而是畫神。”
“但要畫出一個人的神采、氣質、風韻,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就需要畫師率先進入這種‘入神’的境界。”
“唯有‘入神’,方能‘畫神’。”
唯有‘入神’,方能‘畫神’。
小畫師默念了一遍流浪畫師喜歡的這句口頭禪,認真思索著。
流浪畫師繼續說教。
“然而,‘入神’之境可遇不可求,必須集‘天地人三合一’的特殊情況下才有可能達到,我這一生中······”
大叔開始唏噓。
“我這一生中啊,也僅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進入過一次‘入神’,留下了半幅未完作品。”
半幅作品?
“那半幅畫呢?”
小畫家追問道,他很想看看‘入神’狀態下畫出的作品,該有多麽驚豔,多麽了不起。
“那幅作品啊······”
大叔長長歎了口氣。
“唉,後來每次面對這幅殘缺之作,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將它續完,但每一次都感覺力不從心、難以下筆,每一次都不得不中道放棄、悵然興歎。有一回在急怒攻心之下,竟然如中魔般將畫卷撕了個粉碎······”
大叔閉嘴不言,眼中露出痛悔之色。
剩下的有些話他沒有說,也不想說。
再後來,他就開始流浪天涯,四海為家。
去尋找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入神”。
亦或是逃避那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入神”······
&&
“畫師,替我要繪張畫兒。”
一個動聽悅耳的聲音將他從“出神”中喚醒。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她。
“我認識你麽?”
他脫口問道。
她無疑是他生平見過最美麗最動人的女子。
但打動他的並非她的美,而是······
一種難言的熟悉。
有些人,即便是初次邂逅,也像是早已相識了好幾個輪回。
“應該······不認識吧。”
女郎秀美絕倫的臉上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好土好老套的搭訕方式啊!唉,這些男孩子,就不知道換個新鮮有趣的開場白麽······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不易察覺的譏誚。
她是在嘲笑我麽?
但她的眼睛······真的好美,裡面除了快樂、自信,似乎還隱藏著······
他沉醉於那泓透明清澈,卻又深不見底的潭水之中。
女郎吃吃的輕笑,再度將他喚醒。
自覺失禮的小畫師手忙腳亂地掏出紙筆,擺好木椅,慌慌張張地問道:“畫······畫誰呢?”
女郎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手托香腮,反問道:“這兒除了我······還有別人麽?”
“是是是······”
他再次為自己的言辭拙劣汗顏無比。
唔,一向灑脫的自己,今兒個怎麽變成了隻呆頭鵝?
他自嘲地搖搖頭,擺好畫架,鋪開宣紙。
這就是方圓百裡之內,號稱繪畫最為出色、最有靈性的“小畫師”?
看見小畫師一副好像從未見過美女,言談失據、手足無措的呆萌模樣,她好笑之余,不禁暗暗擔憂。
這樣的他······能幫助我實現那個願望麽?
小畫師提起筆,心緒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
他默默提醒自己。
記住!柳三,你是“小畫癡”,不是“小花癡”!
他深吸口氣,轉頭看向女郎時,眼神已恢復了鎮定。
他不再是那隻“呆頭鵝”。
他是“小畫師”。
是那位眼裡唯有畫,嗜畫如命的“小畫師”。
&&
望著女郎秀美的容顏,他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正在生起。
這種感覺他其實一點兒都不陌生。
每次要畫出好的作品前,他都會產生這種感覺。
而今天,這種感覺特別特別強烈,不,應該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唯有‘入神’,方能‘畫神’。
流浪畫師的口頭禪,悄悄從他心中滑過。
我······會不會即將畫出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幅畫?
我······會不會即將創造出流傳後世的畫壇神作?
傳世畫作!
這是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夢想。
亦是每一名畫師畢生追求的至高夢想。
這個念頭光是想想,就令他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顫栗起來。
&&
“小畫師,作畫之前,我們可不可以先打個賭呢?”
女郎臉上露出充滿魅惑的神秘微笑。
她一直在觀察著他,留意著他的變化。
是時候了······
“打什麽賭?”
他問。
女郎取出一塊玉佩,遞給他。
“這是······”
他低頭細看,來回輕輕摩挲。
翡翠玉佩正面雕刻有女郎本人的肖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當他看清了玉佩右下角比米粒還小的那幾個篆字,立即神色大變。
居然是······嚴大師的真跡。
他雙手捧玉,畢恭畢敬還回。
這塊嚴大師親自操刀的作品,價格堪稱千金不易!
即便隻磨損個邊角余料,他也萬萬賠不起的。
女郎卻沒有立即收回玉佩。
“賭注就是這塊玉佩。”
她凝視著他,眼神中充滿期盼和鼓勵。
“如果你的畫工勝過了嚴大師的雕工,那麽······這塊玉佩就是你的了。”
畫工比拚雕工?倒是別有新意的一場賭博。
如果我輸了呢?
他也凝視著她,眼中帶著疑問。
“如果你輸了······”
本該成為“贏家”的女郎,心裡卻在歎息。
那麽我就將輸掉另一個······
“如果你輸了,就將畫好的這幅畫免費送給我好了。”
她勉強擠出個笑容。
&&
這個賭約非常奇怪,但怎麽看自己都不像吃虧的那一方。
然而······
“我不賭。”
他老老實實地道。
“我願意為你畫畫。”
“我的畫只收一塊錢。”
“如果小姐你······沒帶零錢,我可以將畫送給你。”
&&
真沒出息啊······
你最多只會輸掉一幅畫,而我卻······
女郎心中暗暗歎息。
“你認為自己的畫一定比不過嚴大師的作品麽?你甚至連嘗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麽?小畫師?”
她故意將“小畫師”的“小”字說得特別重,試著最後的努力。
&&
他捧著玉,姿勢滑稽地沉思了一會兒。
女郎不肯接回玉佩,他也不敢放下。
“這個賭約,對小姐你很重要麽?”
他抬頭看向她,無比認真地問。
“很重要的。”
她無比認真地點點頭。
其實,不是很重要,是非常非常重要。
“好,我賭了。”
他終於痛下決心。
“小姐,這塊玉······”
“這塊玉你先收下,就當自己已經贏了好了。”
“這······那好,我就先替小姐保管一下。”
“不是替我,是替你自己啦。另外,請不要再叫我‘小姐’,聽起來好別扭的。我的名字叫‘晴’,就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那句詩中的‘晴’。”
“好的,晴······小姐。”
&&
他其實並不想賭。
他賭的唯一原因,就是她想賭。
倘若你真想賭,我陪你,無論輸贏······
落筆之前,他閉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玉佩上的雕像。
雖然雕和畫是完全不同的兩門技藝,但二者在藝術上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盡管賞鑒的時間極短,但玉像的形狀、輪廓和神態已深深印入他的腦海。
一雕一琢,無不恰到好處。
委實是······巧奪天工!
“巧奪天工”四字,就是他對玉雕最由衷的評價和讚賞。
嚴大師成名數十載,號稱江南首席雕師,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的。
至於自己能不能超過嚴大師的傑作,他實在一丁點兒把握都沒有。
他答應,只因為她希望他答應。
我不會讓······晴失望吧?
&&
他緩緩搖頭,將玉像的總體輪廓、諸般細節從腦海中一一驅逐出去。
若想超越嚴大師,就絕對不能受到他創作成品的任何影響。
模仿,永遠只能跟在別人身後亦步亦趨。
當他睜開眼時,整個人的氣場已悄然完成蛻變,進入一種近乎空靈的狀態。
“要畫出一個人的神采、氣質、風韻,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就需要畫師率先進入‘入神’的境界。”
“唯有‘入神’,方能‘畫神’。”
唯有入神······
他漸漸忘掉了手中的筆,忘掉了自己正要作畫,忘掉了賭約,更忘掉了自我······
當他與她再次四目相交。
眼中出奇的平靜。
他不再是平時那個“小畫師”。
他已······“入神”。
&&
他落筆時,渾然不覺自己的垂發在春風吹拂下微微飄蕩。
他當然更未察覺到,晴看他的目光中,也憑添了幾分溫柔和欣賞。
“小畫師”橋頭作畫,本就是當地頗負盛名的一大美景。
&&
他繪畫前思考得很慢,下筆卻是極快。
流浪畫師說得對,真正的作畫,不是靠手,亦不是靠心,而是倚靠一種無法言喻的“神”。
“入神”,才是作畫的最高境界。
只是,想要進入來無影、去無蹤的“入神”之境,靠的不是超卓天資,不是艱辛努力,而是······“緣”。
一種既“道不清”,更“抓不住”的緣!
完全沉浸在“入神”狀態的小畫師,筆走遊龍、圓轉如意,片刻功夫,一幅近乎完美的美女動人圖像已躍然紙上。
現在,只差一雙明眸的點綴,這幅注定要傳世的神作就將大功告成。
但······
正是這最後的兩筆,竟讓小畫師行雲流水般的創作戛然而止。
他的筆懸在畫紙上,久久不能落下。
而他的眼睛,卻已再度闔上。
第一眼看見晴,真正讓自己驚豔的,並非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眼神。
盡管早已“畫人無數”,但她眼神裡蘊含的複雜感情,依然讓自己揣摩不透!
明明應該只是陽光、快樂和自信,為什麽在那彎秋水的最深處,還隱藏著難以言喻的陰影、悲傷和絕望?
我看錯了麽?
他問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
如果,我能準確臨摹出她的眼神,這幅畫就能徹底“活”過來,一舉超越······
他執筆的手握緊。
但······那雙深邃莫名的眼眸裡,究竟述說著什麽樣的故事呢?
目睹魚兒自由自在的遊動,他可以感受到它們的感情變化。
然而,在凝視晴的眼神許久之後,他依然無法把握她真正的心聲。
過了半晌······
他終於睜開眼,
右手松開,
輕輕放下了筆。
雖然僅差最後兩筆,但他已提前從“入神”之境中無奈退出。
看著未完的畫作,他唯有黯然歎息。
“我輸了。”
“對不起······”
&&
“你認輸了?這麽快就認輸了?”
晴的聲音裡充滿了失望、鄙夷、不滿以及······深深的無奈。
她和他不同,她從不輕易向命運認輸和妥協!
她將憤懣的目光投向那幅未完的殘作。
但一眼過後,她的神情由生氣、不屑變成了驚訝和······欣喜。
雖然缺了一雙眼睛,但這幅畫作呈現出來的人物風骨、神韻,無一不妙至巔峰。
盡管缺了一雙眼睛,這幅“無目美女圖”已足可與嚴大師的雕像成品並駕齊驅,毫不遜色。
這是她見過最像自己的一幅作品!
也是她迄今最最喜歡的一幅作品!
神作啊!
不,應該是即將完成的神作。
如果畫上了眼睛······
她簡直不敢想象這幅畫將會達到何種高度。
&&
“最後的點睛之筆就這麽難麽?”
她問小畫師。
很難了······
他歎息著。
入神可遇不可求······
如果強行畫上最後兩筆,當然也有可能創造出傳世神作,一舉超越嚴大師塑造的雕像,但更有可能······輕輕松松將這幅名畫毀掉。
無法續筆的流浪畫師,一怒之下親手撕毀自己唯一的“入神”半殘品,一輩子都在流浪中逃避現實和內心。
而現在的自己,亦根本無力再繼······
&&
他沉默了許久。
“我明白了。”晴點點頭。
還沒有絕望,還有時間······
“賭約沒有結束,依然有效,期限可以延長一年······最多一年,如果在這一年之內,你能夠畫上那雙眼睛,隨時可以來找我。”
她告訴了他自己的住址。
“這幅畫,我先收下了。”
“作為交換,玉佩還是先寄存在你那兒。”
晴取下畫作,收起前忍不住又欣賞了一遍。
畫得······真是好看啊!
這幅尚未完成的“無目美女圖”,已完全可以與古希臘著名的“斷臂維納斯雕塑”相媲美。
&&
與晴送別時,他再次凝視著她那雙動人的眼眸。
他的心弦,再次莫名地劇烈撥動了一下。
這雙充滿魔力的眼睛裡,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情感?
他還是沒看懂。
&&
接下來的日子,他依舊照常到橋頭為他人作畫。
只不過,每天隻接待三位客人。
畫三幅畫,收三塊錢,可以應付一日的三餐費用,便已足矣。
後來,人們又給“小畫師”取了一個新的名字。
“柳三畫”
柳是他的姓。
他沒有名字,那時候窮人家的孩子,都沒有名字的。
由於在家中排行第三,成為“小畫師”前,大家都叫他“柳三”。
&&
不作畫的時候,他常常獨自坐在橋頭髮呆。
有時候,他一邊發呆,一邊念叨著詩詞。
詩詞只有一句,而且永遠是同一句。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個反常的舉動,讓周圍的人很驚訝。
小畫癡現在除了畫,居然還愛上了詩?
更反常的是,除了發呆、吟詩,他還喜歡看石橋旁鬧市底過往的美女。
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形形色色的美女他都喜歡看。
尤其是愛看美女的眼睛。
看得大膽放肆、目不轉睛,毫無顧忌、絕不遮掩。
甚至由此被當地人視作登徒浪子,好色之徒。
再後來,他又多了一個名字。
“柳三浪”。
&&
不管是被叫做“柳三”、“柳三畫”,還是“柳三浪”。
他還是他。
他從來都未真正改變過。
他並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稱呼。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一雙令人魂牽夢縈的眼眸。
事實證明,想要畫出那樣一雙眼眸,光是進入“入神”之境也是不夠的。
“月亮”明明已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然而當真正伸手一撈,才發覺原來那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我究竟哪兒還沒有做到位?
他輕輕撫摸著懷中的玉佩,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捫心自問。
&&
這一問,就是整整一年。
一年來,他的畫藝繼續突飛猛進。
畫風飄逸絕倫、卓爾不凡,完全已是大家風范。
求他畫像的人愈來愈多,往往天不亮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但當排到第四位客人時,無論對方願意付出多高的價格,他也不肯再多畫一筆。
“柳大師,價錢多少隨您開便是。”
答覆永遠只有客客氣氣的四個字。
“明兒請早。”
有時候,脾氣暴躁的客人怒了。
“柳三,你要是敢不畫,老子就要······”
答覆還是那客客氣氣的四個字。
“明兒請早。”
······
只是······無論他的畫功如何進步,如何大成,他還是沒有把握畫出那雙眼睛。
我······該親自上門道歉認輸麽?
當賭約期限將屆,他問自己。
我······其實早就輸了啊。
他糾結著該不該去再見她一面,再次承認自己的失敗和無能。
但他又缺乏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她再度傷心失望的眼神。
&&
幸運的是,在賭約期滿的最後一天,一名求畫的客人告訴他一個喜訊,他才知道自己已經用不著再去面對她了。
因為次日,她將出嫁到省城江南雕塑界大匠嚴大師府上,成為大師接班長子的新媳。
乍聞這個消息,他長長松了口氣。
這個持續時間長達整整一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賭局居然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自己終於,不用再去面對晴失望的眼睛,承認畫作上的失敗了。
短暫的輕松和慶幸之後,一種無法言喻的空虛將他整個人籠罩。
除了空虛,還有傷心、難受和絕望。
最後就是痛,徹骨徹心的痛······
不知是為了那幅未完成的畫,還是為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橋頭上。
晴的模樣再次在他腦海中清晰無比地出現。
她深深的一瞥,眼神中充滿期盼、希望、幽怨和無奈······
賭約期滿就是出嫁之日?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麽聯系?
疑惑如閃電般沒來由地劃過腦海,他陷入了沉思,霎那間仿佛明白了什麽。
是這樣子的麽?
他黯然摸出懷裡的玉佩,凝視著“她”的眼睛,無聲地詢問。
告訴我······晴?
&&
這是一條出城的必經山道。
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小路中央,不知已站了多少時候,連初春滿是寒意的細雨淋在身上也恍若不覺。
“借光!讓道!”
一隊花轎被他阻在路口,領頭的壯漢勒馬揚鞭,不耐煩地喝斥道。
“這位大哥,煩勞通稟您家小姐,就說楊柳河柳三求見,順便再幫在下帶一句詩·······”
“閉嘴!羅裡吧嗦的,見你個頭!還詩不詩、死不死的,忒不吉利!”大漢怒目而叱,毫不客氣打斷他沒完沒了的央請,“我家小姐身份何等尊貴,豈是你這等山野鄙夫說見就能見的!再說我們現下還要急著趕路哩,再不讓開······”
他右手馬鞭已示威般高高掄起,忽然瞥見柳三雙手高舉過頭的嶄新一遝鈔票,隨即語氣一緩,馬鞭輕輕放下。
“好吧,看你久等不易的份兒上······我就姑且幫你傳訊一次。”
少頃。
他被帶到一頂花轎前,還是看不見她的人。
“你還來做甚?”轎中傳來她冷冷的聲音,“賭約昨日已然結束。”
“我知道的。”
他抬起一直低垂的頭,像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氣。
“我來······就是想再見你一面。”
他終於說出了想說的話。
此時此刻,他在意的不再是什麽傳世畫作,不再是荒誕賭約以及背後的真相,更不是自己卑微可憐的自尊和顏面。
他最最在意的,只是想再見她一面。
為了這一面,他甚至不惜去面對她那傷心、責備,甚至鄙夷、不屑的眼神。
只因這一面,不出意外,恐怕就是······他倆的最後一面!
轎中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是輕輕的歎息。
“時至今日,再見我一面又有什麽用呢?”
他垂下頭,不敢回答。
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不見我一面······你就打算死賴在這兒不走了麽?柳三浪子?”
她知道他的最新綽號,顯然對他這一年來荒蕩無稽的行徑了如指掌。
只是這次為了看美女,居然色膽包天到要路攔花轎,實在是太過分了呵!
他還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好吧······”
她最後無奈地道。
&&
轎簾掀開的刹那,他終於抬起了頭。
透過朦朧的雨絲,時隔一年之後,他終於再度見到了她。
這一次,他看到的不僅僅是她令人驚豔的絕世容顏,而是······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眼神再度相交的瞬間,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
極度的空曠和極致的靜寂中,兩人的身心就像是發生了交叉穿越,不可思議地融合為一。
他看到了她所看,感受到了她所感。
原來在那充滿自信的眼神深處,竟潛藏著如此濃濃的悲傷和絕望。
真相一直都在他面前。
只是他沒有看見而已。
對不起······
我來晚了······
現下雖然已經遲了,但······
&&
“那幅畫還在麽?我現下要將它畫完。”
他堅定地道。
他本不是來完成那幅畫的,但現在······
她搖了搖頭,美麗的臉龐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現在?
此時此地,你終於敢去兌現推遲了整整一年的失效承諾?
來不及了!
實在是······太晚了!
但最後······她隨手扔下一幅畫卷。
畫卷掉在地上,立刻沾染上斑斑點點的汙水泥垢,就像是被人棄之如遺的弊履。
“拿走吧!”
她斷然下了逐客令。
&&
他慢慢彎下腰,輕輕拾起畫卷,用衣袖無比溫柔地將上面沾上的泥汙一點一點擦拭得乾乾淨淨。
然後······
他從身上取出筆墨。
他並不打算離開。
他今天要······當眾作畫。
他要當著她的面,畫完這幅未了之畫!
&&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轎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並沒有出言阻止。
這幅畫,她整整看了一年。
一年裡,每日每夜都在看。
一年裡,每日每夜都在等。
當這幅朝夕相伴的畫卷被自己親手扔進泥淖裡時,她心裡也很痛。
只因痛得太深,反而顯得麻木不仁、毫無反應。
當看見他倔強地堅持當場續畫,她沒有攔阻這件早已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事,只因她其實也很好奇,這個已經畏縮逃避整整一年、錯失賭約的懦夫,今日到底能不能完成這幅殘畫?能不能落下那最難落的點睛之筆?
盡管現在做什麽都已經晚了······
因為輸掉這個賭約的人,不僅僅是他,還有自己······
自己更已為此賠上一生,以至於今日才會被迫踏上這條不歸之路······
&&
他用筆蘸滿墨汁。
流浪畫師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小畫師,你可以兩筆畫出魚的心情麽?”
當時尚顯稚嫩的他,還不懂這個問題的真正含義,但現在······
現在的他,已經有了答案。
“我可以。”
一筆就可以。
&&
他用心感受著適才與她眼神相交的感受。
這一刻,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這一刻,他才真正“入神”。
&&
他深吸口氣,左手展開畫卷,右手執筆隨意一揮。
一筆······足矣!
他拋下筆,闔上畫卷,再也沒有多看一眼這幅幾乎耗盡了自己畢生心血的作品。
他走近花轎,雙手恭恭敬敬奉上已完成的畫以及······替她保管了整整一年的玉佩。
“晴,”他終於沒有再加上“小姐”二字,“賭約我輸了,畫請收下,玉還給你······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他深深一躬到地。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手展開畫卷,目光就再也舍不得移開······
他轉身揚長而去,在一隊人驚訝、不屑,就如同看待瘋子的目光中,毫無顧忌地縱聲高歌,任憑雨水拂面淌下。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
“師兄,也就是說,二師兄那幅‘無目美女之像’,最終還是完成咯?”
初次聽到這個故事的阿九,著急地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是的,完成了。”
他歎息著。
不但成功完成,一舉超越了嚴大師的傑作,還徹底超越了他自己。
那幅畫,最終成了舉世公認的神作。
亦是二師兄一生最好最完美的作品。
輸了賭約,卻最終贏了畫······
“師兄,我還有一個問題······晴小姐喜歡二師兄麽?”
“咳咳,這個啊······”
師妹的關注點,永遠和自己不在同一條線上。
他搔搔頭,不知道該怎生回答。
算起來,二師兄只見過晴小姐兩面而已,然而就是這區區兩面,就讓他從此情根深種······不,也許不是兩面,一面就已注定他終身為情顛倒,難以自拔······
而故事中的晴小姐,一個如此······自戀的大美女,她會對二貨師兄產生真正的感情麽?也許有吧,但總覺得像是······若有若無似的。
忽然間,他腦海中靈光一閃。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晴小姐對二師兄的感情,應該就像這首詩描述的那樣子吧。”
這種朦朦朧朧、不知所雲的搪塞,能蒙混過關麽?
他正自擔憂,豈料阿九卻對這個答案非常滿意。
“師兄,故事到此結束了麽?”
“結束了。”
他點點頭。
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
但他已不準備告訴阿九,因為後面······
&&
據說,晴嫁到嚴大師府上後,三日三夜鎖門不出。
她滴水不沾、粒米不進、不眠不休;整個人廢寢忘食,隻為不分晝夜地盯著一幅畫卷看······癡癡地看、傻傻地看。
三天后,早已等得焦躁萬分的新郎官嚴大公子實在忍無可忍,率眾破門而入,卻看見軟榻上端坐不動的美貌新娘竟已香消氣殞、喪命身亡。
在新娘面對的牆上,掛有一幅她本人的畫像。
而嚴大公子的聘禮,由其父親自打造、量身定做、價值連城的翡翠玉雕,碎了一地。
寧為玉碎······
好剛烈的女子!
好慘烈的結局!
&&
後來據當日在場的人追溯,那幅掛在牆上的畫有一種攝人的強大魔力,尤其是那一對眸子,能讓每一名與之對視的人失魂落魄,根本無法移開如被磁石牢牢吸引住的目光。
甚至就連養氣、斂神功夫已俱臻化境的嚴大宗師,看到這幅畫後也是呆若木雞、久久不語。
據推測,新娘就是被這幅畫奪走了性命。
不久之後,府內又有人離奇死去,很快便流出更驚悚的傳聞:新娘子香殞之後,魂魄就附在她本人的畫像上,繼續對看過畫的人勾魂奪命。
這幅畫,終於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魔畫”!
&&
再後來,素來戒備森嚴、盜賊避易的嚴大師府破天荒遭了賊。
幸運的是,這個膽大包天的賊子沒有偷府上任何一件值錢的玉石、珠寶、雕飾,卻偏偏將那張掛在死了新娘子的凶屋內,被視為不祥之物的“魔畫”給拿走了。
再後來······
後來的故事已不足向外人所道。
&&
這是後來的故事······
有一天,清水河鎮上的人們忽然發現,每日雷打不動,穩坐橋頭作畫的“小畫師”失蹤了。
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出現。
“小畫師”橋頭作畫的美景,漸漸變成了當地人日漸褪色的泛黃記憶。
&&
“小畫師”消失了。
但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卻多出個流浪漢。
他眼神憂傷、滿臉胡渣,又髒又臭,身上卻永遠都揣著一卷畫和一杆禿筆。
有時候,他會教郊外玩耍的小孩子們畫畫,驕傲地告訴他們“我曾經可以一筆畫出魚的心情哦”。
“大叔騙人!魚怎麽可能像人一樣也有心情呢?”
“是哦,魚的心情怎麽可能畫得出來?”
他們一般都會立即作鳥獸散。
偶爾會留下一兩個三、四歲,完全不省事的小屁孩兒,大睜著一雙茫然不解的眼睛,繼續聽流浪大叔講這個年齡根本聽不懂的什麽“魚心如水”、“人心似海”,以及更加莫名其妙的“入神”。
因為聽不懂,所以才會聽、才肯聽。
&&
這一日,流浪漢又在秋水池塘邊不知第幾遍重複自己的“畫論”,剛講到一半,孩子們就已炸作一團。
“又在吹牛騙人!”
“瞎掰豁囉!”
“別理他,咱們走吧!”
“老媽叫俺離這個怪叔叔遠點兒。”
······
看見紛紛跑走的孩子們,他睜著一雙真誠的眼睛,大聲道:“你們不相信我的話麽?我當年可是······”
“他們不信,我信!”
一個宏亮、自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轉過頭,就看見了一名鶴發童顏的陌生老者。
“我······以前見過你麽?”
憑著敏銳的直覺,他從陌生老者身上嗅到一股熟悉的味兒。
“不愧是‘三畫’,我就知道你能一眼認出我老人家來。”
老者撚須哈哈大笑,見流浪漢仍在苦苦思索,提醒道:“多年前,你曾經為我畫了幅畫兒,不但分文不收,還倒送了一塊錢的‘人模’費哦。”
“是你!”
流浪漢終於想起來了,雙眼精光直冒。
“老不修!你怎麽變成了······”他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老者,“這副人模狗樣的?”
當年那位混跡街頭、邋裡邋遢的老不修,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得道高人的樣子。
“咳,你既然能混成那般糗樣,”老不修撇撇嘴,“我當然也可以變成這副尊容啊。”
這個世上,本就有人在往上,也有人在往下,還有的人不上不下、時上時下······
“念在當年一張畫、一塊錢的情分上,”老不修恢弘大度地道,“三畫,趕緊拜我為師,為師將傳授你······”
拜師?拜你這個老不修為師?
“不!”本應當感恩涕零、跪地拜服的他一口拒絕,“我隻喜歡作畫······而你老人家對畫藝根本一竅不通,我拜你為師作甚呢?”
談到畫藝,頹廢潦倒的他撇著嘴,臉露睥睨之色,一副即便老不修願意倒貼為徒、他也未必肯收的倨傲模樣。
“柳······二弟,不得對師父無禮!還不快快向師父下跪道歉!”
這時,他才注意到老不修身後還站著一個憨頭憨腦的大漢,背上插著一柄嚇煞人的大刀。
道歉?
已是“流浪四海,皇帝懶管”的他灑然一笑,視“嚇煞人的大刀”如無物,轉身就要離開。
“且慢!柳三,為師的確不懂那勞什子的繪畫伎倆,不過······”
已然自詡為師的老不修大笑起來。
“嘩啦”轟響聲中,他驚訝地看見池塘裡毫無征兆地射出一注水箭,倏忽在空中凝聚成一塊透明的水立方,裡面還鎖著條遊魚,在陽光照耀下分外詭異。
“咄!告訴為師,”老不修大聲道,“如果你現在就是那條困住水塊中的鯉魚,你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他和周圍那群小孩子一樣,被這神奇的一幕看傻了眼。
變戲法麽?老不修還會這一手?唔,比我小時候討生活玩的雜耍強多了。
“我若是那條魚······”
他望著那條不斷扭動身子,但顯然被某種力量束縛住的鯉魚,默默感受著它的心情。
魚心如水。
不停泛動的粼粼波紋透露了魚的心聲。
“我現在會很害怕,很焦躁,很擔憂,就像被人捏住了咽喉,無法暢快呼吸······”
“好!告訴為師,你接下來想怎麽辦?”
“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擺脫那方狹小水域囚禁的。”
“哈哈哈······”
老不修大笑起來,聲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下一瞬間,半空中魚兒和水塊都消失了。
果然是變戲法!
“為師雖然不懂畫伎,”老不修撚須微笑,儼然一派十足十得道高人的模樣,“但你若想像那條魚那樣突破現有的畫藝屏障,為師倒是可以幫你的。”
他沉默著,眼中閃著懷疑和不信。
“記住,”老不修繼續道,“功夫在畫外。”
“功夫在畫外”?唔,這句話好熟,像是從那兒抄襲過來的,也許······
他依然沉默,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只有畫外之功做足了,你才能在畫技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他繼續保持沉默。
老不修微微一笑,感受著他身上藏著那幅畫傳來的異常氣息。
沒辦法······隻好用殺手鐧了。
“也許,”老頭眨著眼,一副彼此心照不宣的表情,“我還能讓你有機會再見到她哦······”
話還沒說完,一直雙手環抱、桀傲而立的他“撲通”一聲跪倒,五體匍匐於地。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哈哈哈哈······”
老不修如願以償,得意地大笑起來。
“柳三啊柳三,你雖然排行第三,但在我門下,卻是老二······”
&&
自拜入師門後,天資卓絕的二師兄很快登堂入室,技藝不斷突飛猛進,並將從師父那兒學到的“戲法”融入畫藝,開創出前所未有的“畫術”,成為道門罕見的不世出奇才。
三年後,他藝成下山。
一個人,
一支筆,
一幅畫。
從此一去不返,
再度浪跡天涯。
······
下山那一日,師父和大師兄站在山門試刀岩上為他送別。
望著老二頭也不回遠去的瀟灑背影,大師兄忽然問道:“師父,為什麽以二弟如此不凡的天賦,也未能最終領悟和突破本門最後那一關?”
那一關麽?的的確確也太難了些······
師父輕撚胡須,緩緩收回充滿欣賞的目光。
這個徒弟,是他親自挑選物色的,果然也不負所望,終於道術大成,但······
“老二不能最後破道, 是因為······他太癡。”
畫癡、情癡、人更癡!
是為“三癡”!
他還放不下他的畫。
他還放不下那個人。
他更忘不了那段“情”!
“可是,”已經刀道大成的大師兄,學著師父摸摸額下硬邦邦的胡渣,沉吟道,“二弟如果不癡,根本就入不了道,更遑論破道。”
“不錯。”
師父頷首讚同,然後饒有深意地看了大師兄一眼。
其實······你也一樣。
你倆一個傻,一個癡。
一個傻到了極處,一個癡到了極處。
一個由傻入道,一個由癡入道,但都······
“好生努力吧!”
師父離開前撂下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勉勵的對象,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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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撫摸著石門上粗糲的表皮,緩緩將力量從掌心滲入。
通過反射回來的信息,他腦海裡巨細無遺地勾勒出石門內部的結構。
明鎖只有一把,但暗藏的靈氣禁製卻足足有三道。
即便如此,對現下的他而言,打開這道門並不算太難。
難的是······
打開這道門後,該如何去面對“他”?
他唯有苦笑。
掌心發出的力量,逐漸聚集成針尖大小,直接侵入第一道氣禁最薄弱的環節。